燕台府衙大廳內,眾官濟濟一堂。
傳旨內侍個兒矮,剛被叫到廳中時,因著人多,並未看見主位上的穆晴,隻奇怪這燕台府尹為何如此無禮,竟奪過聖旨就開始查看。
待陳穹、龐遜兩人細細查看完畢,內侍尖細著嗓門拉長聲音道:“幾位大人,接旨吧。”
陳穹聞言,沉默不語。
武人龐遜卻是個急性子,直接道:“陛下就在此處,何來又有個陛下在京城頒的聖旨?”
內侍聞言一驚,這才看到主位上安然坐著的穆晴。
他自然認得穆晴,當下也是唬了一跳。
但他想著自己在京城的一家老小,隻得收斂神色,故作驚怒道:“大膽,光天化日竟有人敢冒充皇帝陛下!”
眾人聞言大驚,目光在穆晴和內侍間遊走不定。
江南路學事司監司劉樂農是見過女帝的老臣,上前駁斥道:“信口胡說,我等皆見過陛下龍顏,豈容賊子在此汙蔑聖尊。快來人,拿下這叛賊。”
內侍也不退讓:“這聖旨上的禦印真假,幾位大人一看便知。爾等抗旨難道要造反?”
眾人又將目光都看向仍握著聖旨的陳穹。
陳穹仍低眉不言,隻將那聖旨遞給轉運使等人傳閱。
幾人頭碰頭地擠在一起研究,其中一位曾任禮部主事官的,顫聲道:“此印確是陛下禦印。”
內侍得意:“陛下早知會有人作亂,才頒此聖旨。”
又上前幾步道: “天下樣貌相近之人多的是,小的任內侍省副都知,離京之前還覲見過聖顏。此人不過是身材樣貌與陛下略有相似,氣勢卻比不上陛下龍威之萬一。”
廳中眾人聽了,也是心下打鼓。
論及見過女帝的次數,座間諸人品級最高不過二品,見過聖顏的次數再多,也不及日日在大內的內侍官多吧。
再者,禦印是皇帝身份唯一象征,聖旨既真,內侍又如此言之鑿鑿,如若自己錯認了人,一個造反的罪名砸在頭上,掉的可不止一顆腦袋了。
老臣劉樂農尤不死心,兩手一搭,朝穆晴躬身行禮道:“請陛下出示禦印,以駁斥這賊子謬論。”
穆晴傻眼了。
她剛穿越過來,就一路逃命,哪裡顧得上什麼禦印。
依稀記得離宮時,汪內侍忙亂中收拾了東西,禦印怕是在他身上。
然而在出了虞州遭到潭東龔應淮叛軍追殺時,為了引開追兵,汪內侍和張承溪坐馬車由控鶴軍主力護著從大路走了,自己則跟著顧維朗走嘯聚山。
當時情況危機,分開時都沒來得及跟他們說上兩句話,如今汪內侍生死未卜,更無從尋找禦印了。
至於聖旨上的禦印,又是怎麼回事?
穆晴從原身女帝的記憶力細細一搜,發現女帝在登基第一年時,福熙殿曾發生過走水,玉璽當時就找不到了,為此宮中還亂過一回。
但女帝昏庸,正忙著四處遊幸,完全不當一回事,連探事司的回稟都懶得聽,隻命太常寺再弄一個來便是。
如此說來,那京城的禦印便是當時丟失的那一個。
穆晴被原身女帝的糊塗氣得無語,這禦印之事百口莫辯。
她隻得將目光投向了顧維朗。
彆人不知道女帝是真是假,你顧維朗一路從京城親身護送過來的,難道還不知道嗎?
沒想到顧維朗竟然也正抬頭看著她,一副沉思的模樣。
她更沒想到的是,其實顧維朗的懷疑比眾人更早。
顧維朗冷眼看著穆晴,諸多疑點浮上心頭。
他雖身居一軍都指揮使之位,官階二品,但常年駐守昆北大營,少有的幾次入京,女帝都稱病不上朝,是以女帝登基兩年,兩人竟一次未曾見過麵。
此次護駕,他也不是在禁宮大內見到的女帝,而是在控鶴軍駐京所外麵的大街上。當時女帝被叛軍圍困,身邊隻有幾名金吾衛、一個老內侍和一個麵首。
一路上,這女帝曆經諸般辛苦,連日騎馬趕路,連一般的富家小姐都受不住,她金枝玉葉之尊,竟能一聲不吭。
雨夜逃亡,女帝帶著目不能視的他躲過了搜捕,又一路翻山越嶺,不說那令人驚詫的目力,就憑這份堅韌、毅力,也非傳聞中隻顧享樂,不理朝政的女帝可比。
後麵柴磯鎮破敵,更不像是不顧百姓死活的昏庸之帝。
難道此人真不是皇帝陛下?
那她究竟是誰?
穆晴見顧維朗沉默不語,知他也是疑上自己了。
罷了,自己是穿到原身女帝身上,又不是真的冒名頂替,不必心虛。
針對老臣的詢問,她淡定答道:“叛軍來得太急,事發突然,玉璽不在朕身上。”
眾官聞言惶恐。
內侍更是上前一步道:“空口白牙便想冒充聖駕,該當何罪!你們還愣著乾什麼,還不快將人拿下!”
跟隨內侍而來的幾個護衛聞言,便從門外一跨而入,就欲動手。
顧維朗突地站起身來,穩步走到大廳中央。
“誰敢對陛下放肆?”
他雖手無兵器,但往那裡一站,卻嶽峙淵渟,那久經沙場的氣勢外放,讓人不敢輕易逼近。
穆晴穩穩坐在主位上,揚聲道:“死物一件,豈可勝過活人。眾卿家曾經上的折子、回複的朱批,朕都記得,有不信者,可一一驗證。”
眾官麵麵相覷,誰都不敢先上前去。
穆晴一指燕台府尹陳穹,道:“宣興二年,陳卿上折,說蘊真園因徭役民力不足,請求延期一年完工,朕批複為,延期者提頭來見。”
再指向經略安撫使龐統:“宣興一年,龐卿上折,言永寧群島海寇猖獗,請求朝廷增撥軍費一萬兩剿匪,朕朱批駁回。”
穆晴又指了其餘幾名官員,一一說完,均無紕漏。
不過,念著念著,穆晴都有些念不下去了。這女帝果真不乾人事,凡民生所需,一律駁回,奢靡消費,皆要加劇。
被點到的官員紛紛點頭稱是,眾人的天平又開始傾向穆晴了。
偏那內侍又跳出來道:“此雖政務機密,但有心之人未必不能查到。幕後之人既然能尋得樣貌如此相似之人,自然也能刺探奏折消息。”
正僵持不下,門口幾人姍姍來遲。
為首一人打著哈欠道:“穹叔,什麼事找得這麼急,我酒還沒醒呢,叛軍打過來了?”
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江南有名的紈絝宗室,黎國公世子穆晃。
穆晃祖父是武宗皇帝的親弟黎王,父親為黎國公,算起來,是穆晴的堂弟。
少時被皇太後接入禁宮撫養,封為世子後才隨父長居玉都。
穆晴一看,來得正巧。
她朗聲道:“穆晃,七歲時把先皇的紫雲端硯摔碎了,偷藏到書架後的梅瓶裡;八歲從後宮柿子樹上掉下來,右肩留了一道五寸的疤痕;九歲時把三皇叔給皇祖母的壽禮碰壞了,悄悄換了個夜光杯進去……”
穆晃聽聞,抬頭一看,瞪大了眼睛,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去,就想捂住穆晴的嘴。
近得前來,又不敢造次,隻得跳腳道:“陛下,你把我的這些糗事說出來乾什麼!”
穆晴沒理會他,隻對眾人道:“還不把這個與叛軍勾結的內侍拿下!”
眾人見穆晃如此,心中早已信了穆晴。
畢竟穆晃素與皇室親厚,他既對穆晴無半分疑惑,又聽這些陳年秘事皆能對應,便坐實了女帝的身份。
當下龐遜便命人將內侍押下。
那內侍見大勢已去,當場崩潰痛哭,不待用刑,便一股腦兒都招了。
原來叛軍入京後,幾番追殺沒抓到女帝,但京城的官員大部分沒有逃脫,全部被控製住了。
叛軍主謀西南靖王不知從何處得來了女帝禦印,遂抓了中書令和中書侍郎等人,矯傳聖旨,意圖拖住各路地方平叛的腳步。
內侍哭訴說內侍省的人大多在禁宮內,沒有被亂軍殺死的,都被叛軍擒獲了,自己不得不聽命於他們。
事實既已清楚,剩下的便是交給江南路刑獄司處理了。
本來應是君臣相見、抱頭痛哭的感人場麵,被這鬨劇一衝,潦草結束。
穆晴對著滿地跪伏請罪的官員揮了揮手:“非常時期,眾卿家謹慎也是好的,爾等不必擔憂。”
眾官仍不敢起身,再三請罪。
穆晴本就說得口乾舌燥,此時更是煩躁,乾脆一拍扶手:“夠了!”
“叛軍以燎原之勢,儘吞江北,爾等在這膏腴之地自顧自享樂,對戰事竟一點消息也不聞嗎?居然信了那矯旨上說的什麼天下安寧的鬼話。”
“如今叛賊亂傳聖旨,爾等不思如何應對,害怕朕秋後算賬,反在此磨磨唧唧,空誤國事。”
眾官這才訕訕起身。
顧維朗由此至終都隻在一旁冷眼看這鬨劇,眾官的疑惑雖解,他的疑心卻更深了。
若此人真是女帝,以她對大臣奏折的用心程度、應對詰難的從容有度,為何登基後兩年卻能容貪官汙吏、奸佞小人橫行朝堂,導致叛軍四起?
若此人不是女帝,又為何對宗室秘事也如數家珍?
但無論如何,眼前人做大曆的女帝,總比之前那個昏君好得多。
是以他方才雖疑她,卻仍赤手空拳也要站出來維護她。
穆晴扶額,拿起手邊的參茶灌了一杯下肚,方說道:“目前最為緊要之事,防範叛軍南侵。”
眾官諾諾稱是。
此時已近日午,大家皆饑腸轆轆,再議也議不出一二三來。
穆晴便吩咐下去,文有宣撫司商議撰寫繳文,武由顧維朗統領江南軍事,其餘各司根據各自職責配合,聯絡交通、收集消息,次日再議。
待用了午膳,躺到床上時,穆晴才真的覺得可以稍微鬆一口氣。
自從穿越過來以後,無一日可安枕。如今雖說叛軍隨時可能南渡而下,但至少讓她喘口氣吧。
放鬆下來,她才又想起來那個所謂的“江山社稷狼人殺”係統。
從腦海裡召喚出係統後,她一看界麵上顯示的分數,便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
這封禪積分什麼時候漲了那麼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