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生死(1 / 1)

林大嫂當即理解了陸元珍話裡的意思,她甚至害怕聽完這後頭的話語,搶先回答道。

“要是趕不上,那也是命……。我們都認了……。隻是還有一線希望,總要試一試。”

林大嫂這話應當在她心裡反複考量斟酌過了,說到後頭,隻餘留下一臉的堅定和懇切。

陸元珍見話說到了這地步,也不再繞彎子。

她不需要搭這趟東風,卻要東風失去操縱她未來的能力。

這份人情捏在手裡,總有用得上的地方。

“既如此,請您帶路吧。我想親眼看一看林秀才的情況。”

平秋遐所說的,林秀才是可以救的。

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陸元珍既然打算接下這個委托,自然要搞清楚情況,由她親自過去瞧一瞧總比他人的轉述更有利於她摸清楚情況。

林大嫂聽到這話,在震驚和喜悅衝擊下,好一會兒才激動地連連點頭。

“好好好!這就走,走……”

一旁候著的湯書巧機敏地先出了巷子,給他們叫了馬車,又自覺讓到一旁,目送他們離開。

衛香嵐很想問問陸元珍心裡的想法和打算,可有林大嫂在,有些話便不方便說出口了,隻好先將話都憋著。

林宅離這有段距離,馬車裡一片安靜,連往日裡總有許多話要說的林大嫂都沒了話語,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慮之中,時不時抹一下眼角的淚水,又在見到陸元珍時,露出幾分似喜似悲的笑意來。

“尚禮一直是個好孩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大嫂突然開了口,這會兒的聲音雖然沙啞,但不複之前的尖銳和因過分起伏的情緒而造成的語不成句。

“他從小就心腸軟,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那女人,”林大嫂停了停,在陸元珍以為她不會再說下去的時候,喃喃道,“那女人,也是好福氣的。”

陸元珍不置可否。

要是這事從頭到尾沒有牽連到那名女郎,這的確算不得是什麼壞事。可要是林秀才真的因為這所謂的相思病而死,那是不是好福氣還真難說清楚。

馬車一路到了林宅,這宅邸放在錦涇鎮裡,也算得上是富奢豪氣了。

門房一見到林大嫂,當即點頭哈腰地送她們進去,還另外準備了軟轎。

轎子對陸元珍而言實在稱不上身心舒適,但好在速度並不慢,幾刻鐘的功夫便將她們三人送到了一個廳堂。

林夫人這會兒已經在裡頭端坐著了,聽到動靜,她立刻抬起頭來,一看清來人便起身迎接。

“你願意來,我心裡便穩當了,無論你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林夫人沒有繞圈子,陸元珍也直白地問道。

“我能見一見林秀才嗎?”

林夫人沒想到是這個要求,麵露錯愕,但這份錯愕不過一閃而過,很快便收歸平靜。

“當然。”

衛香嵐自認為是個外人,自覺留在廳堂,林大嫂便陪她留下說話。

陸元珍跟著林夫人,一路往後院走。

“他如今已經說不了話了。”

林夫人邊走邊開口,聲音輕飄飄的,麵上的憔悴在為數不多的喜氣褪去後儘數揭露出來。

“每日清醒的時間很少,待會兒可能沒辦法讓他同你說話……”

林夫人突兀地停下了話語,像是在壓抑自己隨著話語一同泄露出來的情緒。

陸元珍:“沒關係。”

這些人的態度和悲傷都不似作偽,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更沒必要用林秀才的病情來欺瞞她這個外人,隻是為什麼平秋遐卻認為林秀才的病並沒有大問題呢?

“林夫人,請恕我無禮,”陸元珍想到這裡,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們有試過請旁的大夫嗎?”

林夫人勉強笑了笑:“自然是請了。至今為止,我們已經換了十來位大夫了,其中更有名震江南的名醫徐清風先生,隻可惜……”

陸元珍奇道:“大夫們都說是心病嗎?”

林夫人隔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其實,尚禮一開始隻是同他父親置氣。他不吃不喝好幾日,怎麼勸都不管用。後來,後來他父親命下人強行將粥水灌進去……”

林夫人再次停下話語,陸元珍安靜地陪她走過回廊,耐心地等她繼續開口。

“他心裡有怨,我知道。”林夫人一直直視著前方,陸元珍隱約感覺到她不願意將淚顏展露人前,便自覺落後一步,聽她慢慢說道,“後來,夜裡下了大雨,他躲過外頭的仆從跑了出去,獨自在花園裡待了一夜。”

“等到發現他的時候,他昏迷在牆邊,已經渾身發熱,神誌不清了。”

“大夫一開始隻說是受了涼,加上長時間沒進食,身子虛弱,一下子讓邪氣入體,隻要將熱給壓下去便沒事了。”

院落的輪廓出現在她們麵前,林夫人點到即止,領著陸元珍進了屋子。

裡頭守著近十來個仆從,見到林夫人,都恭敬地行了禮,其中一個歲數較大的女郎走上前來說道。

“夫人,少爺剛剛醒了一刻鐘,這會兒剛睡著。”

林夫人聽到這話,既喜又憂。

“他可有說什麼?藥喝下了嗎?”

女郎搖頭又點頭:“少爺和往常一樣,隻是含糊地念了兩聲。藥喝了一半便昏睡過去了。”

林夫人聽到這話,臉上的期盼消散得一乾二淨,過了片刻才強行扯出點笑容來對陸元珍說道。

“尚禮醒過一次,今日怕是很難再醒過來了。”

陸元珍連忙回道:“無妨。我能看上一眼嗎?”

這要求聽起來其實是有幾分古怪和唐突的。

那女郎神色懷疑地看了陸元珍好幾眼,反倒是林夫人沒有猶豫地點了頭。

“當然,跟我來吧。”

林夫人領著陸元珍繞過了內室厚重的幕簾,一進屋,那癟仄的氣味便迎麵撲來,混雜著甜膩的燃香和苦澀的中藥氣味,讓人感覺有些呼吸不暢。

屋內的窗戶緊閉,光線也不甚明朗,陸元珍順著林夫人的指示望向那半撩起來的床帳,往前走了兩步。

視線受阻,陸元珍並不能完全看清那林秀才的容貌,但對方瘦得骨節凸出的五指和手腕還是相對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裡,被褥平順地蓋在身上,幾乎看不見呼吸的起伏。

一旁侍立的仆人順著陸元珍的視線望去,在看清楚林秀才落在外頭的手時,連忙上前一步,輕手輕腳將其放進被褥下頭,又在林夫人的指示下,將另一半的床帳拉了起來。

陸元珍看了一眼林夫人,見她點頭示意,這才又往前走了兩步。

老實說,陸元珍並不懂醫,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林秀才的憔悴不似作偽。

他的五官端正,麵部輪廓更像林夫人多些,但因為過分的蒼白和消瘦,讓他凹陷的眼眶和內攏的臉頰平添了幾分觸目驚心。

陸元珍沉默地看了幾秒,便感覺到胸口發悶,甜膩的燃香肆無忌憚地鑽入呼吸之中,讓她的舌尖都感覺到幾分古怪的腥甜和苦澀,喘不上氣來。

陸元珍皺起眉頭,向後退了兩步。

林夫人看出了她的意思,領頭往外走。

兩人沒有在這處多做停歇,邁步往來時的方向走。

此時的氛圍更添了幾分沉重,林夫人走到半路才開口道:“我知曉你心中的擔憂,不知道素巧是否將我的意思都說清楚了?”

陸元珍轉瞬間便意識到林夫人口中的素巧是指林大嫂。

她點了點頭:“繡畫隻為林郎君展示,過後銷毀。”

林夫人勉強笑了笑:“是。要是可以,我希望那幅繡畫能交由你保管,並在尚禮頭七那日燒給他……”

陸元珍不免驚詫地看著林夫人。

古人對生死之事很是忌諱,就像林秀才的行將就木,所有人有目共睹,卻沒人敢這般直白地提及他的身後事。

在昨夜之前,林家人還抱著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僥幸心理,總想著無論是真人還是畫影,隻要那女郎現身,就有可能將患有所謂相思病的林秀才從生死邊緣拉回來。

但林夫人如今的一番話,卻是真切地認清了事實,如同林素巧所說的,隻想著讓林秀才在臨死前再瞧上那名女郎一眼,也算是全了他最後一點心願。

如此一來,算是將陸元珍的最後一點顧慮都打消了,畢竟用繡畫使人重病痊愈,實在是太異想天開了。

雖說這某種意義上對陸元珍來說是件好事,但她的心情難免還是在林夫人的話語中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色彩。

陸元珍沉默了片刻,問道。

“林郎君可曾為那名女郎畫過畫影?或者提及過這名女郎的相貌?”

林夫人聽到這話,知曉陸元珍是切實地將這門委托接下了,她心中感慨,將早已準備妥當的答案說了出來。

“尚禮隻為她畫過眼睛。”

陸元珍:“眼睛?”

林夫人點頭:“東西都收拾出來了。有十二幅畫,都是同一雙眼睛。此外,尚禮說她……”

林夫人遲疑了幾秒才繼續說道:“尚禮說她是名勾欄女子。”

陸元珍聽到這話,沒有說話,麵上也沒有什麼反應,這讓林夫人心裡好受了許多,後頭的話也流暢不少。

“聽說她是罪臣之女,在幾年前充入教司坊,年芳二十,彈得一手好琵琶……”

林夫人將知曉的事情都說了,這才叮囑道:“這些事情,他爹都不知情,還請陸娘子……”

陸元珍沉穩地點了點頭:“林夫人放心。我隻負責繡畫,不負責題字。”

林夫人微微一笑,招手讓後頭遠遠跟著的仆人上前,吩咐他們去取畫,便沉默地同陸元珍走完了最後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