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那你便看看那排在第三和第六的丫頭。”
平秋遐輕聲說著,那被點到名的丫頭很快便收到了指示,往前走了一步。
陸元珍見三號雖是圓臉,卻瘦得兩頰凹陷,但那雙眼尾上挑的眼睛卻算得上明亮有神,乾燥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雙手局促地抓著麻布衣的下擺。
六號則有二十歲左右,算是這裡頭最高挑的,從脖子到下巴處有一塊不規則的肉粉色胎記,五官算得上清秀,隻是神態麻木,生生削減了五官的秀氣。
“選人就如同品茶。”平秋遐的話輕柔又富有耐心,“茶葉經過搖青,揉撚,發酵。許多道工序下來,難免失去了剛采摘下來時的綠意與嬌嫩,可這茶湯飲起來,卻遠比青澀的生茶要回甘得多,對未曾飲過茶的人而言,更不容易傷胃。”
陸元珍聽到這話,將目光從那兩人身上拉扯回來,下意識去瞧平秋遐的神色,卻見她溫柔地注視著自己,似乎在等自己回應。
“娘,你在說什麼啊?”衛香嵐迷惑地湊過來。
陸元珍卻理解了平秋遐的意思。
想來這兩人之中,平秋遐更傾向於讓她挑選第六號。六號年紀更大,看樣子也是經曆過許多挫折,想來性子會更穩當些,也更能放心將宅院交給她。
隻是在這時代,胎記往往彰顯著上天的懲罰,人們對有胎記的人總是不缺惡意的揣摩和歧視。
想來平秋遐是擔心直言的話,她雖然心中介懷卻不好駁了平秋遐的意思,如此婉轉的表達,就算是陸元珍裝作聽不懂這話的含義,選了三號,那也不算違背了先前的話。
陸元珍想到這裡,笑道:“平姨,那我便選第六個人吧。”
陸元珍對胎記並無多餘的想法,能幫忙管好家宅,熬過這段起伏的時日便是了。
平秋遐點了點頭,見衛香嵐還是一臉迷茫,又用纖細的手指輕戳了下她的額頭:“好了。既然定下來了,那便回去喝茶吧。好好醒一醒你這小腦瓜子。”
幾人說說笑笑回到亭子,牙人自是規規矩矩地先領著其餘的人跟著那大丫鬟退下了。
陸元珍在衛家待了近一個時辰,又在平秋遐和衛香嵐的盛情邀請下用了飯,這才領著人和賣身契,留下禮品和銀錢離開了。
“你叫什麼名字?”
想來牙人在前往衛家時,便提前讓這群人收拾妥當,因而雖然麵前的女人衣著襤褸,但並無太大的氣味。
女人那雙略顯空洞的眼睛停留在陸元珍臉上,神情有些發木,片刻後低頭回道。
“我娘叫我荷花。”
陸元珍點了點頭,不再言語,馬車就這麼靜默地駛向繡合巷。
大門一敞開,吳喜便從空置的門房裡探出頭來。
“陸娘子。”吳喜點頭致意。
湯書巧隨後探出頭來:“陸娘子!咦?這位娘子是啷個?”
陸元珍側身讓開,將麵前兩個將門房擠得滿滿當當的人介紹給荷花,又說道:“這是荷花。往後搬水抬桌的活,麻煩兩位給她搭把手。”
這想來便是照看屋子的丫鬟了。
事實上,護院不過是個好聽的名字,但尋常人家哪裡有那許多的賊可防,大多數時候是要負責前院掃洗和雜活的。
有些雇主家裡還養了馬或驢子,那才是要緊活,特彆是馬匹精貴,有些許問題就容易被主人家問罪,是最吃力不討好的活計了。
“陸娘子您放心吧!我有的是氣力,隻管使喚我便是!”
湯書巧還是那般有活力。
陸元珍微微一笑,沒有再回應。
實在是這人過於話癆,要是應聲了,那便休想離開這寸地界了。
好在湯書巧雖然耿直,但多年的做工生涯讓他不缺眼力勁,這會兒見陸元珍行色匆匆,隻得先將滿腹的話都先咽了回去。
“你安靜些。”
吳喜目送著陸元珍領著人進了屋,這才轉頭告誡道。
湯書巧撇了撇嘴,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吳喜搶話道。
“老大讓我們過來是看重我們。我們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鏢局,少說話多乾事,決不能讓陸娘子厭棄我們,你可明白?”
湯書巧聽到這話,心裡熨燙:“正是呢。我在鏢局這些年的努力,總算是給老大瞧見了。你放心吧。陸娘子性子這麼隨和,月錢也豐厚,我肯定鼓勁地乾!你看我今早就將這院子掃洗過了,水缸的水都……”
吳喜難得說了個長句,原以為能多少抑製一點湯書巧的天性,卻沒想到反而讓他的傾訴欲越發地高漲起來。
吳喜隻感覺那些密密麻麻的話語化成了蜜蜂的嗡鳴,歡快地鑽進耳洞裡,鼓著勁就要往他的腦子鑽。
他臉部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強忍著沒在上工的第二天便動手將同僚打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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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元珍進了屋,挑了幾件舊衣給荷花:“你就睡在偏屋,不用替我守夜,隻需要做好每日的飯食,洗衣服,再隔日將主屋掃洗乾淨就可以了。”
荷花局促地抱著那疊衣服。
衣服大都是陸元珍這一年來購置的。
原主瘦得皮包骨,連飯都吃不上,自然也買不起衣服,隻有兩件磨得起毛破洞的舊衣,早就被陸元珍丟掉了,因而這幾件衣服,對荷花來說,實在是過於嶄新了。
陸元珍見她那副神態,又補充道:“其他屋子你不用理會。吳喜和湯書巧的屋子,他們自己會收拾。”
荷花嘴唇蠕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解釋,也沒有拒絕懷裡有些燙手的衣物,點頭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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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陸元珍早早便起身準備去寧霄繡莊應卯,剛收拾妥當出了房門,卻見宅子早就蘇醒了。
灶台時隔多日終於被點燃。
荷花天不亮便拿著陸元珍昨日給的銀錢出門置辦,利落地做了包子和餛飩,一部分送到了門房那兒後,便一直守在正房門前,聽到屋裡的動靜,便匆匆去廚房提了熱水過來。
沒成想陸元珍開門時已經用冷水梳洗過了,荷花登時又局促起來,腳步匆匆往廚房趕,這回拿了托盤,擺著早飯過來了。
陸元珍見這排場,不免笑道:“你等很久了?”
荷花安靜地將托盤裡的東西擱置在桌上,心裡的話斟酌了許久才回道:“沒有很久。”
陸元珍不指望她立刻適應這裡的生活,她能這麼快上手,就已經很讓陸元珍驚喜了:“以後不必等我。將飯食溫在灶上就行。我自己去取。”
荷花訥訥地應了一聲。
陸元珍匆匆吃了幾口便出了門。
如今可沒了馬車接送,但寧霄繡莊的位置偏向於鎮子中心,離繡合巷並不遠。
陸元珍婉拒了湯書巧想要護送的念頭,獨自到了寧霄繡莊。
繡莊的規模與天蜀繡莊相差不大,陸元珍一到門口,便有門房認出來她,殷勤地將人領了進去。
“陸娘子,就是這兒。懷杏和懷真是專門負責伺候您的。您有事儘管吩咐。”
懷杏和懷真不過是十二三歲的丫頭,在陸元珍進門前,還在吃桌上的糕點,有說有笑的模樣在見到她的身影後登時都縮了回去。
懷真用力錘了錘胸口,將那口乾巴的糕點咽下去,又匆匆跟著懷杏行了禮,兩人都有些犯了錯的膽怯。
陸元珍雖然事先知曉了安排,但在見到這偌大的屋子時還是不免有些意外。
“你們會些什麼?”
懷杏和懷真互相對視了一眼。
懷真:“我會泡茶。爺的茶一貫都是我管著的。”
懷杏見陸元珍聽到這回答有些微妙的表情,連忙將到了嘴邊的話改口道:“陸娘子,我會些針線活,可以給您打下手!”
懷真似乎這時才察覺到不妥,對編了新答案的同伴也有些不忿,身子往邊上一歪,不輕不重地撞了懷杏一下。
陸元珍看著好笑。
這兩個丫頭怕是比尋常人家的孩子都要嬌養著長大,這才有這年齡該有的淘氣。
“一切可還適應?”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陸元珍轉頭一看,正是她如今的‘義兄’穆嗣慶。
陸元珍行了禮,笑道:“穆大哥有心了。”
兩人簡單地聊了兩句近況,穆嗣慶便開門見山地說道:“去伶雅城的人回來了。”
“隻可惜,伶雅城的賽事在五年前便有了大變動。翁主在六年前離開都城,便是到伶雅城開府。翁主喜奢靡。五年前那場錦繡會的操辦大部分是她的主意,題目自然也是她出的,更兼有裁判的名頭。”
穆嗣慶說到這裡,拿出了一卷圖紙:“這是當初獲勝的繡圖。我讓人謄畫下來,你可以做個參考。”
陸元珍接過來,鄭重謝過。
穆嗣慶將正事講完,掃視屋內一圈,說道:“我就不打擾你了。你近來隻管準備錦繡會便成,不必日日過來。月錢照結。另外,這是你贏得錦繡會初賽的賞銀。”
穆嗣慶摸出一張大額銀票:“大少近來忙,不能親自過來,但已經將你的事情掛在我名下。你有事派人來尋我便是。”
陸元珍連忙接過,倒是不扭捏:“我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