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大哥請留步。”
陸元珍一開口,範雷便停下腳步,麵上強撐著沒有露出心中的窘迫。
陸元珍原想著這事在今早就得以了結,沒想到還會有這一道插曲。
但範雷的話還是讓陸元珍意識到,這事情多多少少還有幾分她的責任,是她沒有明確拒絕衛香嵐的提議,甚至主動與鏢局聯係,原想著將夏玲瓏的事情作為一個考驗,沒成想衛秋安大包大攬將事情定下了。
要是範雷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更意識不到自身問題的話,那這份拒絕無論如何都沒有扭轉的可能性,可範雷的態度讓陸元珍意識到事情或許還有回轉的餘地。
“範大哥要是能保證派到我這兒來的人能夠絕對滿足我的條件,那我們可以先簽一個半年的契約。”
衙門的證物不日便能回到她的手上,屆時有了充足的銀錢,更不需要為一兩個護衛的表現而思慮。
陸元珍決定順心而為。
範雷聽到這話,強撐著的麵皮騰地燒了起來,可惜他膚色黑,看不出來。
“陸娘子,這……”
他想違心地推辭一番,可無論如何都不想將叼到嘴邊的食物給丟了,因而隻是噎了兩聲便痛快地點頭應下了。
“陸娘子!範某在此謝過了!您放心,我一定會叮囑好手底下的人,保證讓您滿意順心。”
範雷喜形於色,連連抱拳行禮,轉身離開時還差點撞到了半敞的門上。
陸元珍有些忍俊不禁:“範大哥慢些,我今日沒有旁的事情,你什麼時候拿契書過來都成。彆急。”
範雷:“誒!陸娘子留步!我自個兒出去便成。東西您收下,隻是些不值錢的糕點……”
等範雷出去後,衛香嵐便從屋內探出頭來:“這傻大個是誰呀?怎麼那麼眼熟?”
陸元珍笑道:“他可不傻。來一趟便談成了一筆生意。”
兩人進了屋,陸元珍便將範雷的身份說了,倒是沒有提及前後的波折。
衛香嵐:“原來是他啊。他那日登門拜訪,我隻遠遠地瞧上一眼,隻記得他長得黑。沒想到白天看這麼黑。”
簽契書並未遇到什麼波折,當晚,範雷便派了兩人過來,一人是沉默寡言的吳喜,還有一個是生麵孔,名叫湯書巧。
按他自個兒的說法,他呱呱落地時家裡條件還好,想著讓他讀書考功名,這才請了村裡的先生為他取了這名字。
沒成想後來家裡收成出了問題,兼之賦稅加重,彆說讀書了,還指望著他儘早出門找活計,添補家用呢。
一照麵,陸元珍便看出了這湯書巧的話癆和耿直了。
隔日,陸元珍一大早便出了門,拎著果瓜禮品去了衛家。
雖說衛秋安顯然是因為她所說的話而鬨了不愉快,但衛香嵐卻與她並無嫌隙,還幫助她良多。
昨日衛香嵐臨走前,提及母親平秋遐已經約了牙人明日登門,請她屆時上門挑人。
“不單單是為了你的事,我家近來有兩人結了親。我母親做主放了他們的奴籍,正好趁這件事再挑幾個人。”
陸元珍聽了這話,原想著推辭的念頭登時消散了。
說起來,衛香嵐與她來往頻繁,可她卻極少與衛香嵐的母親打照麵。
因而這次登門,陸元珍很是重視,除了常見的禮品之外,還為平秋遐買了一套頭麵,給衛老爺買了一隻小參,給衛秋安買了一套紙筆,另外不忘給衛香嵐帶了一份喜愛的小食,附上一串店裡反複推銷的外邦風情手珠。
陸元珍到了衛府,剛被門房迎進來,便聽到衛香嵐歡喜的聲音。
“元珍!你來啦!”
陸元珍轉頭看去,隻看到伸到回廊處的繁花枝椏,片刻後才見到衛香嵐跑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圓臉蛋的丫頭,跟著她一路蹦蹦跳跳過來了。
“走吧!那牙人剛來沒多久,正同我母親說話呢!”
陸元珍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便被拉著往正屋跑去。
宅子裡的仆人都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各自做事去了。
陸元珍剛到正屋前,便見另一個高挑的女人走了出來,見了興奮的衛香嵐,又看了陸元珍一眼,未語先笑:“小娘子莫急。人都去了後頭的院子,想來還沒開始挑哩。”
幾人便又繼續往裡走,到了那處院子,果然遠遠便見到十來個人排成一列站著。
院子裡有個小亭子,裡頭端坐的婦人想來便是平秋遐了。
平秋遐的眼睛與衛香嵐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圓鈍可愛,可她周身的氣質卻與衛香嵐這般純良無害相差甚遠。
平秋遐單單隻是坐在那裡,便有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銳氣。
“來了?”
平秋遐的視線越過麵前規矩排列的人堆,望向一路衝來的衛香嵐,笑意在她嘴角綻開,整個人的氣質登時變得柔和起來。
陸元珍連忙快步跟上,端正地行了禮。
“香嵐給你添麻煩了。”平秋遐朝她點了點頭,又朝身邊的人吩咐道,“去將今年剛送來的春茶拿來。”
“坐吧。”
三人圍著亭子正中的石桌坐下。
平秋遐拿著手帕替衛香嵐擦了擦額上的細汗,又柔聲說了幾句不輕不重的軟話,讓衛香嵐穩重些。
衛香嵐登時用力繃起臉來,做出古怪的模樣,惹得亭子裡的人都笑出了聲。
那牙人連忙趁機誇道:“真是好俊的小娘子,怕是要引得那些個郎君將門檻給踩斷嘍。”
這討巧的話放在哪個宅子裡都行得通,偏偏在這裡觸了平秋遐的逆鱗。
平秋遐的臉色當即沉了下來,眼神利劍似地刮過去,嚇得那牙人噤了聲,眼神無措地向周遭的人詢問。
“我女兒的好,卻不是靠那些個男人的追求才能襯出來的。”
牙人當即躬身應和道:“是是是,是我嘴笨腦拙了。”
陸元珍看得有些出神,心裡對衛香嵐性子的形成有了更加明晰的認知。
這種用自身的能力為其鑄成一個擋風堡壘,卻允許衛香嵐自主選擇進出,更不急著將她以銀錢貨物等物件用聘禮的名義堂而皇之賣出去,在心裡也真正將其放在了與男性平等地位的方式,怕是連她所在的時代都有許多家庭沒有這種教育觀念。
“行了,先瞧瞧人吧。”
平秋遐順了順鬢角的碎發,目光先落在了陸元珍的身上。
陸元珍:“客隨主便,平姨不必在意我。”
衛香嵐更是完全不在意平秋遐剛剛無形的怒火,還是那般天真快活的模樣:“娘!給元珍挑一個最好的!”
平秋遐聽到這話,陰沉的臉色當即多雲轉晴,嘴角也有了笑意:“知道。娘必然給她挑個最好,最討喜的。”
陸元珍聽到這話,自然是笑著應和:“那就有勞平姨了。”
亭子的氣氛重新歸於祥和,平秋遐稍一揚下巴:“都抬起頭來。”
下方十來個人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統統都抬起頭來。
陸元珍放眼望去,發現這十來個女人,年齡不過十幾二十歲,甚至還有看起來不到十四歲的瘦弱小孩,麵容帶著對現狀的麻木,雙眼沒有多少神采。
陸元珍心裡發沉,卻沒有順從自己心願的轉開視線。
平秋遐看了片刻,站起身來,眾人當即墜在了身後,朝亭子下方走去。
剛剛負責衝茶的丫鬟這會兒丈量著平秋遐的眼神,一旦她將目光定格在某個人身上,便機靈地上前一步,讓那人張開嘴巴,又側著對方的臉細看。
十來個人看下來,平秋遐想來心中已經有了計量,卻還是先轉頭問陸元珍:“可有中意的?”
陸元珍:“我……”
衛香嵐著急地插話道:“元珍哪裡買過人,還是娘你做主吧。元珍最是隨和的了。”
平秋遐第一時間觀察陸元珍的神情,發現她嘴角含笑,對衛香嵐說話時湊過來的親近並無排斥與不快,更是對她口無遮攔的表現沒有意外和不滿,懸著的心登時放了下去。
事實上,衛香嵐的交友情況又哪裡瞞得過平秋遐?
在陸元珍落難時,平秋遐看著她那副骨頭架子的模樣,心裡也不落忍,便沒有阻止衛香嵐對她發出的善意。
不過是一些食飯,算不得什麼。
後來,陸元珍獨自在外頭找活計掙錢,不過是個同衛香嵐一般大的小娘子,卻咬牙撐了下去。
這種做派,反而讓平秋遐高看陸元珍幾分,後來訴訟一事才讓平秋遐心裡有了隔閡。
身為母親,她自然是不願意讓衛香嵐為其冒險,但衛香嵐在經過這事之後,成長的速度卻比上百次課都要快速,這讓平秋遐又遲疑了。
好在這一遲疑,倒是讓衛香嵐順利搭上了陸元珍這艘快船,水漲船高。
有了陸元珍這般有能力有手段,卻不忘滴水之恩的人作為好友,衛香嵐今後的發展,又哪裡需要發愁呢?
平秋遐的心思轉瞬即過,目光嗔怪似地瞪了衛香嵐一眼:“怎麼說話呢?元珍性子和善,你卻不能欺負她,總要選令她滿意的人才是。”
陸元珍知曉她在試探自己的態度。
該說不說,陸元珍的確是未曾選過人,更未曾經曆過這般直白地將人像貨物一樣交易的場麵。
雖然心裡的古怪和不適遲遲揮散不去,但一個得心的幫手,的確能成為她為錦繡會奔波時不可或缺的助力。
要是有雙利眼為自己把關,那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平姨,我的確未曾選過人,還請平姨幫我挑吧。我自是相信平姨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