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珍!你快放我出來!你這個下作的賤人!將我困住又是什麼意思?!”
午時未至,繡合巷的平靜就再次被打破了,尖利的嗓音幾乎要衝破這明媚的日頭,透出幾分淒厲的底色來。
被言語攻訐的陸元珍剛換了身衣裳,來到了不久前剛將夏玲瓏引進去的屋前,手裡把玩著門扉的鑰匙,語氣依然平和,甚至帶上了些許無奈,如同麵對的是個無理取鬨的稚子似的。
“玲瓏,可是你自己說要來此避難的。既如此,出不來對你來說,不該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嗎?你不必擔心被我趕走,隻要乖乖在此待著便是了。”
陸元珍稀鬆平常的態度幾乎要將夏玲瓏本就燃起的怒火添上幾捆乾柴。
門扇再次被狠踹了兩腳,裡頭的聲音在長久的喊話中帶上了幾分嘶啞:“陸元珍!你有種便將我關到死!不然等我出去……”
陸元珍插話道:“既然你這麼痛恨待在這裡,不如我這就將你放出來,你也不必在此逗留了,這便離開這裡吧。”
陸元珍的話如同一盆兜頭而下的冷水,將裡頭恍若困獸般的夏玲瓏澆了個透心涼,後頭惡毒的咒罵更是當下便哽在了喉間,不上不下。
陸元珍見她終於安靜下來,輕笑了一聲:“你便乖乖在此待著吧。等你想要離開了,再來同我分說。”
陸元珍將話帶到,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夏玲瓏這次來找她,要說沒有陰謀詭計,陸元珍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的。
夏玲瓏的性子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勢利有之,驕矜有之,更有幾分常人沒有的狠辣。
因此,夏海文負了她,要將她抵債,她轉頭就提刀相向,陸元珍聽到這話並不感到稀奇,反倒是夏玲瓏來找她低頭,有失常態。
夏玲瓏心裡的驕傲可不允許她來向往日不放在眼裡的人求饒,這裡頭要是沒有陰損的目的,那這人便不是夏玲瓏了。
與其千防萬防,不如讓夏玲瓏一次性將籌碼都掏了乾淨,夏家這時候手裡能拿捏的東西少得可憐,陸元珍自認為可以應付。
若是幸運的話,或許還能同這夏家一次性來個了斷。
停留在繡合巷的馬車早早便接到了此行的客人,老沈慶幸自己來得早,正要揮鞭催動馬匹,卻見陸元珍從車廂裡探出頭來,與他吩咐了兩聲。
老沈自是無有不應的。
馬車踢踢踏踏地朝前行去,卻是繞了段路。
等馬匹往約定的酒樓行去時,時間便與原先定下的時辰大差不差了。
老沈心情極佳,因著這坐車客人身價的提高,他平日裡也能架著馬匹出門了。
要知道,這匹馬是大少爺買下的,從到了天蜀繡莊那日起便是好豆餅好草料精心伺候著,可若是沒有大事,等閒卻是使不得這匹馬的。
老沈的好心情飄飄蕩蕩,卻在接近肴饌酒樓時被後頭追趕上來,無端攔在前頭的另一輛馬車給輕易打破了。
“裡頭可是陸元珍?”
雙騎馬車裡頭探出一個總角小兒,麵上帶著倨傲,睥睨的目光掃過趕車的老沈,不客氣地質問道。
老沈沒回應,隻揮了揮手,示意對方的馬車讓開:“小子!彆惹事。讓你的車夫將馬車讓開!”
他說話時鄉音濃厚,那小兒麵上的不屑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我隻同你家主子說話!讓陸元珍給我出來!”
對方的車夫如同鋸嘴葫蘆似的坐在那裡,垂著眉眼,任由這小兒站在近一米的車架上蹦跳,看得老沈自己都心驚。
陸元珍聽到這裡,雖然滿腹疑問,但還是撩起車簾,探出身來。
那囂張的小孩看上去不過十歲左右,穿著一身華服,胸前還掛著吉祥金鎖,端得是一副富貴嬌養的模樣,但無論如何,陸元珍一眼便能確定,這人她並不認識。
小孩見到陸元珍從馬車裡現身,短暫地閉上了嘴,眼睛在陸元珍身上掃了個來回,質問道:“你就是那有神通的陸元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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肴饌酒樓裡,寧亭鈺一進雅間,便下意識在人群中尋找那頻頻偶遇的身影,但往日時常偶遇的人,這會兒卻沒能在約定好的時間裡見到她。
穆秀霞獨自從寧霄繡莊的繡娘中走出來,麵上帶著合宜的微笑:“寧公子,總聽我家嗣慶提起你,今日總算得見了。”
寧亭鈺當即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穆夫人有心了。此次錦繡會多虧了穆夫人引薦,小可不勝感激。”
穆秀霞見寧亭鈺態度恭順,並沒有富家子弟身上嬌寵出來的倨傲無禮,心裡對穆嗣慶久居寧家的擔憂便消減了許多,神態越發和善起來。
兩方有說有笑地閒談了片刻,寧亭鈺自認為隱晦地看了兩次敞開的大門,卻始終沒能見到跑堂將那熟悉的人影引來,他心裡原就醞釀著的焦躁越發翻騰,終於忍不住問道:“敢問陸娘子今日是否赴宴?”
陸元珍在那場與夏家的訴訟中成了穆秀霞的養女,這事情早就傳開了,寧亭鈺雖然成了陸元珍的東家,卻也不好插手穆秀霞對陸元珍的安排。
這問話寧亭鈺儘量說得平和,最好像是隨口一問般隨意,隻是仍然引來了穆嗣慶古怪的一瞥。
少爺對自家新晉的員工倒是挺關心的。
穆嗣慶想著,移開了目光。
寧亭鈺目不苟視,強撐著一派坦率的模樣。
該說不說,鄧子約因事沒來,沒了那時常蘊含著深意的目光注視,在這時候倒是讓寧亭鈺自在不少。
穆秀霞聽到這話,轉頭去看了一眼角落裡的滴漏,意外地發現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我已經派人去繡合巷接她了,她應該早就到了才是……”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穆秀霞的目光還是下意識在屋內找了一圈。
陸元珍的秉性她清楚,最是準時守約的人,加上老沈早早便出發去接人了,這時候還沒到場,似乎在彰顯著某個令人擔憂的事實。
“許是路上耽擱了。”穆秀霞說著,緊鎖的眉頭卻沒有放鬆,“不如我派兩個人過去看看。實不相瞞,元珍有些麻煩親戚,我怕……”
穆秀霞的話點到即止。
陸元珍與夏家的官司幾乎傳遍了整個錦涇鎮,與寧亭鈺說說也無妨,主要是為了避免陸元珍遲到的事情惹了今後東家的嫌惡,要是誤以為陸元珍借著錦繡會奪魁的事情故意拿喬就不好了。
寧亭鈺自然清楚陸元珍這事,連忙點頭應了,正要開口再派幾個寧家奴仆跟去,卻在這時聽到跑堂略帶尖銳的嗓音喊道:“客官,就是這兒了!”
眾人齊齊望去,卻見跑堂領進來的女郎,不是陸元珍又是哪個?
“元珍,過來。”穆秀霞朝她招了招手。
陸元珍當即快步走來,朝幾人行了禮:“馬車在路上同旁人衝撞了,倒是讓穆姨你們久等了,實在對不住。”
寧亭鈺盯著近在咫尺的女郎,一時竟沒了話語。
先前的數次碰麵都是遠遠望著,更從沒有直接同她對話過,突然讓人這般鮮活地出現在他麵前,寧亭鈺心裡的不真實感油然而生,隻覺得腦子漲漲的,心口更是失去了控製,一刹那竟覺得喉嚨發哽,什麼話語都沒了。
穆秀霞見寧亭鈺繃著臉盯著陸元珍瞧,隻當貴公子受到了怠慢,心中不快,連忙解圍道:“老沈駕慣了驢車,想來是馬車不順手,倒是我考慮不周,沒傷著人吧?”
陸元珍聽到這話正要解釋,卻被穆秀霞輕輕握住了手,一抬眼,便見她細微地搖了下頭。
陸元珍雖說心中有些詫異,但還是將解釋的話咽了回去,轉而順著穆秀霞的話回道:“沒有,穆姨不必擔心,隻是費了些口舌,算是將事情圓滿了。”
穆秀霞微微一笑:“人沒事就好。元珍,你還未同寧公子見過麵吧?以後他可就是你的東家了。”
陸元珍聽到這話,不免有些錯愕。
她隻當麵前這位陌生的貴公子是穆嗣慶的親友,沒成想還有這來頭。
穆嗣慶置辦的寧霄繡莊背後,竟然還有個管事的?
要說這大令朝的東家,手上對員工的權利可大著呢。
她既然還要代表寧霄繡莊繼續參加錦繡會,少不得要同這人有所往來。
陸元珍的思緒在眨眼間繞了兩圈,麵上隻規規矩矩地再次同麵前這位寧公子見了禮,說幾句客氣話,可寧公子承了禮,卻沒有半點回應。
這處角落驟然安靜下來。
一直保持沉默的穆嗣慶看看繃著臉的寧少爺,又看看懵懂疑惑的陸娘子,最後看向隱約有幾分焦急的母親,斟酌著開口道:“既然人齊了,不如就開席吧?”
寧亭鈺感覺後背被輕拍了一下,人一下子從那種撲麵而來的不真實感中掙脫出來,耳朵驟然燒得厲害,他憋了片刻,擠出一輕聲的回應:“嗯。”
東家發了話,穆嗣慶便出去喊了外頭候著的仆人,讓他們幫著跑堂上菜。
眾人一一落座,中間一道屏風展開,將偌大的雅間分成了兩處,彼此隻隱約能聽到聲響。
寧亭鈺看著麵前的酒杯,沉默不語,隻恨不得一頭紮進這銅錢大小的杯口,將前一刻呆板的自己淹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