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亭鈺等人漫步往縣衙的方向走去,朱勝見圍觀的人多,連忙緊走幾步,趕在寧亭鈺來之前,用銀錢同人換了個前排的位置。
“他們不給吃不給喝,每日還要元珍挑水乾活,又責罵虐待,人病倒了就往後院裡一丟,人被磋磨得不成樣子!”
寧亭鈺一站定,便聽到一哽咽的嗓音淒聲喊道。
難不成真是欺男霸女的缺德事?
他探頭往裡瞧,卻在下一刻愣在原地。
隻見堂上涇渭分明的兩處,說話的苦主正同一熟悉的麵孔待在一塊兒,不是那追著他跑的膽大女郎,又是哪個?
怎麼一日不見,這人便惹上了官司?
“胡說八道!我看你是……”
“你才是胡說八道!”說話的女郎年歲不大,發紅的眼睛瞪得溜圓,氣勢分毫不讓,“你這個殺千刀的、壞人!壞人!要不是我發現得早,元珍自己也爭氣,病沒好就出門做活,早就餓死在後院了!你這又是什麼養父?說大話也不怕閃到你的舌頭!”
“大人!左鄰右舍都能作證!他們家裡就沒有一個好人!”
縣令支著腦袋,手裡抖了抖師爺剛拿過來的呈案,看著裡頭某句話,沉吟了片刻:“嗯……,這麼看,夏海文有不儘責之嫌,也未曾來官府登記乞養,嗯……,夏海文,你還什麼話要說嗎?”
“大人,”夏海文又抹了一把汗,心思百轉,突地靈光乍現,“大人,草民另有一女一子,孩子多,實在是無法做到儘善儘美,一家人待在一塊,總是要乾活,互相扶持的。而且,家中生活拮據,能省一筆是一筆,便沒有來官府登記,可這陸元珍卻是實打實地在草民家中住了四年有餘,草民可從未以收租的名義同她收取過銀錢。”
“試問不是一家人,又怎麼會讓一個外人住在家中這麼長時日呢?”
夏海文說完,幾乎要在心裡誇上自己兩句了,神色有了幾分得意。
衛香嵐瞥見他那副惡心的樣子,恨不得現在就上手撕了他。
陸元珍見她神色不對,擔心她誤了事,連忙伸手去抓她的手,卻還是遲了一步。
衛香嵐想到昨晚自己的思量,突地高聲回道:“大人!元珍已經同我哥哥定了婚事,不可能再同那姓魏的成親了!”
外頭的人群一陣嘩然。
寧亭鈺皺起眉頭。
“嘖嘖嘖,這女郎到底是對律法的無知還是對這叫做元珍的女郎懷恨在心啊?”
鄧子約不免發出感慨。
寧亭鈺心中不悅,卻分不清楚是為了這背叛的不喜,還是為這女郎四處追求他人感到不滿。
“大人,”陸元珍抓住衛香嵐的手用力一捏,話雖是向著上方的主事人說的,目光卻緊緊盯著衛香嵐,“私定終身是大罪,輕則判處杖責五十,重則一百。民女膽小如鼠,哪裡敢觸犯律法,同衛大哥之間不過是兄妹之情。想來是我行為狂妄,惹得衛姑娘誤會了。”
“你說是嗎?香嵐?”
為了能安全在這大令朝存活下來,陸元珍在書籍方麵的花費並不吝嗇,隻有主動了解本朝的律法,才能更好的活下來。
其中,大令朝對於孝道的重視,不僅僅是從贍養父母的方麵著手,更給予了父母主婚的權利。
可從人情出發,普通人家的子女若是同人私定終身,父母一般不會鬨到縣衙裡去。
畢竟,在縣衙裡走一圈,子女落層皮,父母與兒女之間的感情也必定會受到影響。
衛香嵐被家人保護得很好,想來是從沒有了解過這方麵的內容。
陸元珍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繞進父母與子女這一命題中,而是要儘力撕碎養父母這麵大旗。
“我……”
衛香嵐聽到這話,麵色立刻白了,剛剛的氣勢全然消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是嗎?香嵐?”
陸元珍重複了一遍,手仍緊抓著衛香嵐的手腕,就怕她多說多錯,要麼害了她落了個私定終身的罪名,要麼害自己謀了個作偽證的名頭。
“是,”衛香嵐聲音都發抖了,斟酌著說道,“是我誤會了,我……”
後頭的話在陸元珍輕輕一掐下,斷了聲。
夏海文對這一律法也是一知半解,前頭還在吃驚和憤怒,還以為打算真的要落空了,後麵聽陸元珍這麼一說,心又放到肚子裡去了。
要不是怕認了他們私定終身會橫生枝節,夏海文必定要添一把柴,讓陸元珍吃吃板子的滋味!
上頭的縣令摩挲著手上薄薄的紙片,覺得三兩銀子也就到了這裡了,便拿起驚木懶散地拍了兩下。
“行了,這次本官念你年歲不大,放你一馬。要是再敢胡言亂語,擾亂公堂,按律該打二十大板。”
衛香嵐連忙在陸元珍的示意下磕頭告饒。
“陸娘子,夏海文雖有不儘責之嫌,可你寄宿夏家為事實。既然受了養恩,自然有儘孝的責任,你可還有話說?”
陸元珍抬眼看向方縣令,咬字清晰地說道:“大人,我四年前父母雙亡,的確曾試圖依附夏家,可在經過磋磨和明確的拒絕後,我便離開了夏家,隻是時常回到東巷,找香嵐這位親友。”
“既然夏老爺想要指認我寄住在夏家,光憑他人的說辭,還是他們自己人的說辭,恐怕並不具有說服力,還請大人派人去夏家查證。”
“既然說我寄住在夏家,可能指認出我在夏家的住處?住處內可有我的物件?可有憑證?”
夏海文想到昨晚那場莫名其妙的火,連床板都燒得焦黑,作為引火物的木箱更是付之一炬,哪裡來的憑證?
“我!你!”
夏海文變了臉色,指著陸元珍的手被氣得直發抖。
方縣令雖然懶散,但不至於瞎,見此,心中的不耐浮出水麵:“怎麼?夏海文,你連這點證據都拿不出來嗎?”
“我,草民家中昨夜失了火,這個,這個,肯定就是這個女人放的!她猜到今日要登堂,所以事先謀劃,將房間裡的東西都燒乾淨了!我當晚守在裡麵,還被燒傷了!”
外頭的人群聽到這裡,驚詫之餘更是議論紛紛。
這養女在夏家可能連一處正經的居所都沒有暫且不論,所謂的養父夜半守在養女的屋中,這可是傷風敗俗的聽聞了。
寧亭鈺聽到這裡,更是怒上心頭:“這人真是……”
“畜生?豬狗?”鄧子約調笑地幫他補充,又笑道,“少爺,怒極傷身啊。你且看那小娘子,可有幾分動容?這事情,怕是有我們不知道的有趣內情呢。”
“砰!”
堂上方縣令的驚木一拍,心中有幾分被戲耍的不快,連帶著他那副散漫的樣子都消退了不少。
“荒唐!本官隻問你,可否拿出憑證?”
夏海文訥訥地說不出肯定的說辭來,又轉而說道:“她曾經吃過我家的吃食,就算是一碗飯,一個饅頭,那也是承了夏家的恩情,就得拿命來償還!大人,您不能被她那不孝的話語給糊弄了啊!”
陸元珍冷笑一聲,語氣卻依然平穩:“大人,民女的確是吃過夏家的幾個饅頭,幾碗喂豬的稀飯,可若是每個人吃過他人給予的飯食,便要為奴為婢,為其驅使。這世間,怕是在田間辛勤勞作的農民才算得上是所有人的父母了。”
“就是!就是!”
“朱大掌櫃!看來我有幸成了你阿父了!”
外頭人群發出一聲哄笑,幾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還高聲應和了兩句。
維持秩序的衙役不得不一再出聲嗬斥,維持秩序。
這錦涇鎮除了這五年一次的錦繡會之外,平日裡並無什麼大事。
這次美嬌娘同惡毒賭漢之間的較量,單單這個噱頭便引來了許多人,這幾刻鐘過去,人數有贈無減。
方縣令抬眼看去,驚覺烏泱泱的全都人頭,坐在高位上的屁股不適地挪了挪。
“再者,要是論給予,天蜀繡莊的東家對民女照顧良多,她才算得上是民女的養母。為此,民女為表謝意,已同穆姨簽了乞養的文書。”
陸元珍原先的打算,其實是同穆姨保持口頭上的養母養女關係,另外再簽一份雇傭的契書,算作補償,也算是一種約束。
在大令朝,存在近似勞動合同的契書,隻是甲乙方的權利朝著一方傾倒。
甲方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上層階級,可以提出某些在近現代看來完全不顧人道主義的要求。隻要在契書中表明不可婚嫁,陸元珍便可以在契書生效期間免除許多麻煩。
但穆秀霞聽了陸元珍的經曆,倒是主動提出簽寫乞養的文書。
陸元珍原想著先確定夏海文手裡的底牌再作計較,沒成想倒是因為過於自信的拖遝,差點牽連了衛香嵐。
“文書已經過了官府,一式三份。”
陸元珍將懷裡的文書交給衙役。
方縣令拿過來掃了個頭,又掃到下方那鮮紅的官印。
官印還是嶄新的,應當新蓋沒多久,但這新舊與否可不在方縣令的考量範圍裡。
契書很快便被隨手丟在一旁,方縣令心裡的天平早就在兩方的較量中朝著一側傾斜了。
“夏海文,你可還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