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海文額上冒汗,剛剛外頭的取笑聲將他本就變得慌亂的思緒攪成了一團亂麻,這會兒想到敗訴後可能要經受的皮肉之苦,更是心中著急,可卻半天都沒能再從腦海裡的急智中抽出幾絲線索來。
“砰!”
驚木又是一拍。
方縣令的話同樣拖遝懶散,可在此刻的夏海文聽來,卻帶上了幾分可怖的陰冷感。
“大膽夏海文,肆意攀咬他人,搬弄是非,戲耍本官,蔑視公堂。來人,把他們拉下去。夏海文按律杖責三十,其餘從犯杖責二十。”
圍觀群眾爆發出震天的起哄聲,像是看到了戲文裡擊敗惡人的高潮片段,連連鼓掌慶賀,還學著戲文的段子朝堂內高喊。
“青天大老爺啊!”
“就該這麼做!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醃臢貨!”
朱勝死命張開懷抱,努力頂住四麵八方朝內圍攏而來的人群,淒聲喊道:“少爺!小的快頂不住了!您當心腳下!”
等幾人從這‘觀眾席’裡擠出來,連鄧子約都沒了往日的嬉皮笑臉,頭上的發冠歪向一側,衣裳儘亂,也就被兩人護著的寧亭鈺還算端正。
“天蜀繡莊?”寧亭鈺理了理衣擺,喃喃說道,“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等等,嗣慶去哪裡了?”
鄧子約的話讓兩人齊齊望向還擠做一堆的人群,雙雙打了個寒噤。
寧亭鈺:“額,嗣慶他身手不錯,應該沒事的。”
其餘兩人無聲地點頭,默默拉回了視線,全然沒有再擠進去救人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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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元珍。”
從縣衙裡出來,陸元珍便拉著衛香嵐上了穆秀霞準備的馬車,一離了人群,衛香嵐便先開了口。
同往日精神氣十足的模樣相差甚遠,衛香嵐在縣衙這一戰後,似乎內裡的某些傲氣和信心都被打擊得粉碎,人看著都有些鬱卒了。
陸元珍稍一思索,笑道:“可是上了次公堂,就把你的膽子給嚇破了不成?”
往日必然會揚起腦袋據理力爭的衛香嵐,這會兒卻隻是抬眸看了陸元珍幾眼,又匆匆低下頭,聲音沉悶,恍若是將話艱難地從胸腔裡擠出來的。
“嗯,我太蠢了,什麼都不知道還……”
馬車裡靜了靜。
陸元珍理解了這其中的關竅。
身為家中幼女,衛香嵐雖然比不上深宅大院裡的大小姐富奢,可精神世界卻是被衛家人極儘所能嗬護長大的,她甚至擁有二十一世紀女性的自信和意氣,這或許是兩人關係交好的原因之一。
衛香嵐對這時代並未感到不適,驕縱之下,讓她沒了向上攀登的欲望,對父母壓著她學習各種技藝,讀書識字都很排斥,驟然遇事,發現現實並沒有想象中美好,身上由愛堆砌起來的自信被失敗擊打得粉碎,倒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香嵐,你的確是什麼都不懂。”
陸元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原以為會得到幾句安慰的衛香嵐錯愕地抬頭,露出了一雙淚眼和憋得通紅的臉蛋。
“還記不記得那位女先生所說的話?”陸元珍學著記憶中有幾麵之緣的周先生模樣,輕輕搖了搖頭,“女子要在這世道立足,需得經曆千重峰,萬重山。你既然有了讀書寫字的機會,有了走上山道的機會,何故如何頑劣?倒是白白浪費了這大好的時光。”
衛香嵐訥訥地微張著嘴,眼眶裡的眼淚兜了幾圈,終於還是順著臉蛋滑了下來。
“香嵐,你可知曉你今日輸在了哪裡?”
衛香嵐遲疑了幾秒,還是搖了搖頭。
陸元珍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裡。”
“女先生的幾句話,讓我醍醐灌頂。我雖沒有錢,更沒有人脈讓我請到周先生,可我會學,會看。今日要不是我學了律法,我可就栽在這裡。等你明白了關竅,必然還要來救我,肯定還得再領幾個板子被人丟出去,最後還沒能搞清楚緣由。”
總之一句話,讀書改變命運啊少年。
這話在大令朝體現得淋漓儘致。
雖然衛香嵐不一定會走另一條路,但要是能因為這次的經曆,讓衛香嵐珍惜手中的資源,學有所長,今後也能有所依仗,那她也算是儘了好友的職責了。
馬車裡再次安靜了下來,衛香嵐重新低下頭去,沒過多久,穆秀霞便找來了,還帶來了一個意外的人物。
“嗣慶聽到風聲過來瞧瞧。”
簽了乞養文書後的穆秀霞對陸元珍的態度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隻是這種變化如同風中帶來的梔子花香,等察覺後要追尋,卻又找不見痕跡了。
“要不是嗣慶,我怕是要被這群擠著瞧打板子的鄉親給關裡頭了。”
穆秀霞笑著說道。
陸元珍扶著她落座,又幫她理了理臉側落下的碎發:“這次麻煩穆姨了。今晚我在香滿樓定兩張席麵,同繡莊裡受驚的姐妹們賠禮,也給您壓壓驚。”
穆秀霞看著這兜兜轉轉十幾年得來的女兒,眼裡有幾分異樣的情緒一閃而過,倒是不同陸元珍客氣,笑道:“好。”
兩人的關係像是同以往沒什麼變化,卻又像是什麼都變了。
“嗣慶,你有事便去忙吧。晚上記得回繡莊便是了。”
穆嗣慶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同馬車裡的人互相見禮後便沒了話語,但人是穆秀霞養大的,哪裡看不出他莫名的焦躁不安?
果然,聽到穆秀霞發話,穆嗣慶連一句推辭都沒有,做足禮數後便匆匆離開了。
停在街角的馬車終於抬步,緩緩離開了這處紛亂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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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慶,正好。幫我看看這份賬本。”
新建的寧府已經布置得有模有樣了,書房裡鋪著新奇的外邦地毯,溫暖的木質熏香時隱時現,鑽進房間裡的每個角落,偶爾掠過鼻尖,在一堆繁雜的數字麵前有著令人無法抵抗的催眠作用。
寧亭鈺前一刻還在桌前點著腦袋,下一刻聽到開門的動靜,立刻又睜大了眼睛,在明亮的燭光前露出認真思索的模樣來。
剛從天蜀繡莊回來的穆嗣慶對此見怪不怪,沉默地走到桌前,將手裡的名冊輕輕擱置在淩亂的桌案前。
“嗯?這是什麼?”
寧亭鈺捂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穆嗣慶:“您讓我安排的繡娘名冊。”
寧亭鈺:“有厲害的人物嗎?能確定得獎嗎?”
穆嗣慶想了想,點了點頭,又停了兩秒,再次點了下頭。
寧亭鈺便滿意了,將那名冊擱置在一旁:“那就行。你辦事我放心。快來幫我把這賬本的問題找出來,明早先生要檢查的。”
雖然身為東家並不需要做賬,可也得練一練眼睛,沒得讓下頭的人糊弄了。
為了成業的大事,寧亭鈺倒是難得露出了幾分認真鑽研的姿態,還為自己找了幾位資曆高的先生,隻是這成業的路子,實在是沒有他想象中的簡單啊。
要不是父親臨行前的那副輕蔑模樣還鮮明的印在他的腦海裡,這會兒寧亭鈺真想甩袖子不乾了。
書房的熏香凝結成一條細長的輕煙,在兩人的說話聲中晃了晃,在這場睡眠較量中遺憾地敗下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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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蜀繡莊近來發生了不少大事,先是少爺歸家,又突然有了自立門戶的傳言,接著,往日裡不聲不響的陸娘子忽然卷入了官司裡,還同東家成了一家子!
“某些人可真是乘了東風,也不知道背地裡是使了什麼手段?”
範娘子坐在窗前,麵上露出幾分嫉恨。
“彆這麼說,她也是個可憐人。”一旁的陳娘子在翻看繡樣,隨口應道,“再說了,她也的確是有值得高看的地方。且看吧,這次錦繡會,必然會有她的一席之地。”
範娘子冷笑:“你既然這麼向著她,怎麼現在不去瞧她比賽?指不定見到你為其鞍前馬後,她還能給你點甜頭嘗嘗呢?”
陳娘子這才抬眼看她,半響在範娘子越來越撐不住的麵色下搖了搖頭:“你氣惱我理解,可她占的又不是天蜀繡莊的名額。你怨她,不過是心裡清楚你同寄春、澤蘭之間的差距,卻沒有由頭說嘴罷了。”
其他的暫且不論,單單是那場大獲全勝的官司,就將陸元珍推向了輿論的風尖口。
這幾日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苦命的美嬌娘,話題還未冷卻,轉頭魏家向夏家追索賣女的嫁妝不成,轉而要拿夏家女兒抵債的消息便又讓輿論轉了個彎,推向另一個高潮。
陳娘子近來還聽到有人譴責陸元珍這事做得太絕的話語。
在她看來,說這種話的人必然是同夏海文一樣的賭漢酒鬼,都是賣兒賣女的缺德人。
沒見夏海文這幾日出門人人喊打,還有人專門去夏家門前吐唾沫星子?
這才是大多數人該憎惡的對象。
“而且,你見過哪個繡娘會將自己的圖樣專門謄下來,就放在繡莊裡供人翻閱的?”
按照東家的說法,陸元珍將手頭的單子做完,便要離開天蜀繡莊,轉而去少爺手下的寧霄繡莊做活,可沒成想,陸元珍離開前,卻是將這一年來設計的繡樣專門製成了冊子,放在繡娘們做活的堂屋裡隨人翻閱。
花錢請繡莊的人吃席麵,為夏家鬨到繡莊的事情道歉,再因離開繡莊而留下有價值的繡圖,這一件件在陳娘子看來,已經是做到了儘善儘美了。
範娘子聽到這話,半天沒有說話,臉色發白,目光死死地盯著窗外。
“彆難過了。”陳娘子歎了口氣,知道她就是個紙老虎,嘴上淬了毒,心裡卻也在百般折磨自己,“反正,錦繡會五年一次。這次沒選上,我也不會放棄的。你同我一樣,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