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珍當天忙到了酉時末,又在繡莊裡用了飯才離開了繡莊。
外頭的天陰沉沉的,午後又下了一場雨,迎麵吹來的風帶來一陣入骨的陰涼,讓陸元珍忍不住在驢車裡蜷縮起來,目光掠過外頭慢慢向後拉去的市集,看到一輛掛著燈的馬車不緊不慢地從市集的停靠處出發,走到驢車的邊上,又毫不費力地超過了驢車。
這輛馬車是雙馬一架,無論是馬車上精致的帷幔還是馬匹的姿態,都顯露出主人的不凡。
這放在現代的背景裡,恐怕是輛豪車吧。
陸元珍支著腦袋想著,正好見到那馬車敞開的兩側帷幕忽然衝出一個小巧靈活的身影。
那小身影在空中盤旋了兩圈後,在原地滯空了幾秒,突然目標明確地朝著驢車拉開的竹簾裡飛了進來。
“!”
陸元珍吃了一驚,差點從顛簸的驢車上站起身來。
那小家夥毫不怕人,飛近了一瞧,眼圈處那顯眼的白色花紋和昨晚陸元珍在市集裡見到的畫眉鳥長得一模一樣。
“是你?”
陸元珍抓住驢車邊緣負責支撐竹製拱席的木樁撐住身子,心神稍定。
在黑燈瞎火的環境裡貿然見到一個會飛的東西迎麵衝過來實在是嚇人,這會兒她的心臟還在不受控製地亂撞著。
“哎呀,可不能……!”
老沈想來也是嚇了一跳,他直接將驢車拉停,用濃重的鄉音高喊了幾聲,又抓住驢車前頭掛著的燈籠,直接從驢車上跳了下去。
畫眉在這高聲的喊叫之中忽然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聲音清脆悅耳,但配上它落在陸元珍膝頭朝著老沈的方向蹦蹦跳跳的進攻模樣,便顯得怒氣衝衝了。
“沒事,隻是隻鳥兒罷了!”
陸元珍見老沈探身過來,伸手就要去抓她膝上的畫眉,連忙抬手一擋。
“住手!”
畫麵一時混亂,可還沒等老沈觸碰到陸元珍抬起阻擋的胳膊,一道高聲嗬斥響起,那五十多歲的老人家隨之向後一退,被一突然出現的男人拉住衣領扯開了。
“不過是隻鳥雀罷了,老人家何故下狠手?”
陸元珍驚愕地借著老沈手中的燈籠看去。
來者束冠,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模樣,額頭飽滿,五官端正,穿著勁裝,很是正氣凜然的模樣。
不知怎的,陸元珍第一眼看去,竟然莫名地覺得這人很是眼熟。
“少、少爺!”
老沈想來也是吃了一驚,手裡的燈籠在他手中晃了晃,落到了地上,燭火晃動著,差點將整個燈籠點著。
那人皺起了眉頭,仔細打量了手裡的老漢,又掃了眼驢車和裡頭同樣錯愕的小娘子:“天蜀繡莊出來的?”
“正是!正是!東家莫怪罪!那鳥飛來,快得很……”
老沈著急起來,濃重的鄉音反倒模糊了話裡的意思。
“??——”
陸元珍還沒理清楚情況,便聽到一聲悠長的口哨聲,落在她膝頭上的鳥雀很快便回應這聲響的召喚,脆聲叫著,輕巧地飛了出去。
陸元珍往鳥雀飛去的方向看,見那不遠處停著的雙騎馬車上,一人朝前伸手,接住落腳的鳥雀後,便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身後還跟著個提籠子的小個子。
“嗣慶!富貴沒事。”寧亭鈺邊走邊高聲說道,“讓他們……”
寧亭鈺的目光掃過鑽出驢車的小娘子,話尾一時間被消了音。
隻見在朦朧燈光下好奇望來的女郎,不正是那日無辜遭他言語攻訐的小娘子嗎?!
沒成想還能這麼快見到她。
難不成她是在跟蹤自己?
寧亭鈺想到這裡,心下一驚,卻說不上反感,隻覺得這女郎原先那般膽怯,上次輕易便退縮了,這回卻膽子大得沒邊了,竟然敢跟蹤一個夫郎的馬車!
穆嗣慶沒有多作為難,擺了擺手阻止老沈誠惶誠恐的禮數和顛三倒四的致歉。
“回吧。”
一個銀裸子落到了驢車邊緣,發出一聲細響。
“這是賠禮。”
穆嗣慶迎著寧亭鈺走去。
寧亭鈺將富貴交給提著鳥籠緊跟在後的仆人,心裡知曉穆嗣慶的做法並無什麼不妥,但當兩人結伴回馬車時,寧亭鈺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兩次碰壁,不知這女郎是否會難過呢?
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追了過去,正好見到那女郎坐在車轅邊緣,捏著銀裸子往上舉,不知道同那駕車的老漢說了什麼,忽然笑了起來。
在昏黃的燭光下,盈盈的側臉現出一個小坑,承接著溫柔的笑意和道不儘的眷戀。
寧亭鈺猛地回過頭去,麵前馬車的幕簾恍惚間還映照著那姣好的側顏,他徒然衝到前頭,趕在仆人掀開簾子前先一步用力將簾子揚了起來,略顯狼狽地鑽進了車廂裡。
看著簾子在過大的力道下驟然飛起又重重落下,穆嗣慶隻當他心情不悅。
這倒沒什麼稀奇的。
穆嗣慶隨手接過鳥籠,示意仆人留在外頭駕車,便略一彎腰,追了進去。
“原來穆姨真有個這麼大的兒子啊。”
回家的路上,陸元珍尤在驚奇地感歎。
得到陸元珍勸說,得以獨占‘賞錢’的老沈憨笑了幾聲,揀著能說的事情同陸元珍賣了個好。
“所以,那鳥雀的主人是他的東家?”
陸元珍努力從老沈的鄉音裡辨認,雖說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無本買賣,還是用話裡主人公的銀錢間接買的消息,便當做聽故事了。
兩人照例在大道上分開,陸元珍敏捷地鑽入小巷,還沒來得及翻牆進去,便聽到衛香嵐急切的叫聲。
“你總算是回來了!快過來!”
她的聲音壓得低,夜深了,一點聲響都容易引來窺探。
能讓衛香嵐等她到這麼晚,必然是有要緊事。
陸元珍沒有多做詢問,利落地調轉方向,翻進了衛家。
“怎麼?遭訓斥了?”
陸元珍一落地,便借著庭院裡的燭光看到衛香嵐泛紅的眼睛和鼻尖,她皺起眉頭,原想著安慰衛香嵐兩句,卻見她搖了搖頭。
“元珍,夏家要把你賣出去!你快逃!”
衛香嵐的聲音細聽還有些哽咽,她提起腳邊擱置的包袱,一股腦便要塞進陸元珍的懷裡。
“這裡有你存在我這兒的銀錢,還有我存下來的一兩銀子,衣服我給你收了一套,還有……”
陸元珍聽得雲裡霧裡,手忙腳亂地將頂過來的包袱接了,又連忙止住了衛香嵐的話。
“且等等!且等等!”
陸元珍的聲音揚起,又迅速往下壓,兩人做賊似地同時往周遭靜悄悄的屋子掃了一眼,見沒有動靜,又都鬆了口氣。
兩人無需多言的默契讓陸元珍有些好笑,拉著六神無主的衛香嵐到了牆根,躲到了樹蔭下,低聲說道。
“你先同我說清楚。夏家要賣我是怎麼回事?我又沒同他們簽過賣身契,他們如何賣得了我?”
陸元珍雖然語氣淡然,心裡卻不是完全不慌的,邊問邊在腦海裡搜尋原主的記憶,反複確認是否有這一段插曲。
衛香嵐抹了把眼睛,聲音帶著幾分咬牙切齒:“那夏家,要把你指給烏巷的魏老頭!他都七老八十了,也不知道害臊!”
“呸!真是狗彘不若!豬狗不如!”
衛香嵐說到一半氣急了,跺了跺腳,還罵了幾句。
陸元珍看著這小姑娘這般為自己氣惱,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什麼時候的事情?你怎麼知道的?”
衛香嵐見陸元珍還是這般淡然的模樣,心裡莫名地有了幾分安定,口齒也清晰了不少:“我是今早知道的。有人來家中做客,我,我背書背得煩悶,就想著過去瞧瞧。”
“他們大人總有話避著我,我就沒直接進去,從後頭繞進去的。這些話,統統都是林大嫂同我母親說的。”
“林大嫂沒必要騙我娘,而且我還找了我哥,讓我哥幫我出去打聽。聽說帕子都換了……”
陸元珍安靜聽著,想到昨日夏玲瓏在她這裡碰了壁,卻能強忍著沒來找她麻煩,看來是在這裡等著她呢。
陸元珍冷笑了一聲,見衛香嵐紅著眼睛看她的反應,那冷意眨眼間便消退了:“你做得很好。”
衛香嵐得了一句讚揚,雖然知曉時機不對,但還是覺得心裡挺美,沒忍住露出了些笑意,可想到眼下的困境,嘴角很快又彎了下去。
“元珍,你快逃吧。要真的嫁給了那老不死的,你就完了!”
陸元珍沒應聲,片刻後卻問了另一件不著邊的事情:“衛大哥同夏玲瓏的親事,做得了真嗎?”
衛香嵐:“當然不了!那都是夏玲瓏自己扯的旗子,我哥根本不喜歡她,不然,她也不至於從嫁妝入手,跑去成衣鋪裡當賬房,就是想攢嫁妝打動我娘呢!”
“再說了,這左鄰右舍的,誰不知道夏家的德行?彆說我家了,我看這四鄰八舍就沒有人敢同夏家結親。”
衛香嵐說完,忽然意識到什麼,眼睛睜得溜圓:“對哦!我可以讓我哥娶你,這樣夏家就不能拿捏你的婚事了!”
陸元珍聽到這話,看上去比先前聽到夏家的事還要吃驚:“這又是什麼渾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