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白對談(1 / 1)

胡可秦和周瑾“一拍即合”後,並未在醉月軒久留。消遣不過片刻,他就帶上一頂皮帽,掛著披風出了門,後門處早已候著一輛馬車,外觀樸素,但撩開簾子往裡一坐,才發現彆有洞天,寬敞又豪華。

“走,去雲鶴樓,今天街上人多,從六巷走。”胡可秦低聲吩咐車夫道。

要說今日在醉月軒的會麵,那心急如焚的樣子都是他專門演給周瑾看的。他特地把與天熹年間最有權勢的兩位安排在同一天會麵,怎麼可能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就是要借此機會好好觀察一番。

平日裡聽一些交好的權貴議論時,他們都說白鈺冷是個刺頭,周瑾是個好相與的,因此許多人都巴不得去太後那裡討點彩頭。胡可秦卻覺得未必是這個道理。跟這些在金陵窩裡養尊處優的貴人們不同,他是多年來在海上腥風裡來血雨裡去的,見識到的物種多樣性十分之齊全。許多海盜雖然鬥大字不識一個,可都不缺乏精明,生死一線間總是最能激發人的潛質的。

現在他的觀察結論便是,太後與周瑾,屬於佛麵蛇心,至於白鈺冷…待會見了便知。

胡可秦在馬車裡閉目養神,回想起方才周瑾給他出的“雙麵間諜”的餿主意,忍不住冷笑出聲。

淩安侯府向來口風森嚴,外頭傳的虛虛實實也做不得數。那白首輔與夜侯感情狀況究竟如何姑且不論,就算真的分崩離析,也輪不到他一個外人來指手畫腳,添柴加火。貿然送上一堆男寵,不僅不會討好到她,反而會激怒甚至惹來猜忌——誰知道你是打著安插什麼人的心思?黑烏鴉不好惹,錦衣衛就很好惹嗎?簡直把他胡可秦往火坑裡推。

周瑾也許確實有結交的誠意,不過這並非胡可秦真正想要的。

白鈺冷派人向他來發出邀請的時候,胡可秦著實驚詫了一下,他以為“探花郎”翰林院出身的這位女首輔,能管好朝政上的一畝三分地就不錯了,沒想到還會主動聯絡他!這背後也很難不說是當今女陛下的意思,讓胡可秦肅然重視起來。他再怎麼桀驁,也不能否認無權的商賈與聖上紅人的天塹之距。

凡事不到最後一刻都做不得數,胡可秦是個精明商人,又不是滿腦子義氣節操的士大夫,如若能換得更大的籌碼和利益,不簽字畫押的口頭承諾根本就是鏡花水月。

不過胡可秦還是留了一手,待會若是白鈺冷真如周瑾所說那般感興趣,他再奉上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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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可秦的馬車行之雲鶴樓下時,白鈺冷恰好在雨霖閣的雅間就坐。

夜景瀾被徐宥懷“拐走”後,白鈺冷迅速靜下心進入了工作狀態,幾乎是一氣嗬成擬好了彈劾李之遠的折子,裡麵條理清晰地列舉了李之遠貪墨兵晌,勾結地方匪首的種種罪證,並準備讓都察院禦史韓哲遞上去。都察院獨立於黨爭之外,由韓哲遞上此哲,也不算太駁太後的麵子。

接下來便是胡可秦的事情。

上次和天熹帝秉燭夜談之後,她被授意去接觸胡可秦這一號人物。

白鈺冷雖然政務經曆豐富,但畢竟年輕,和胡可秦這等上了年紀的老狐狸打交道,她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胡可秦向周瑾獻出橄欖枝,這事她之前就有所耳聞,那天在皇覺寺看到太後手上的那串蓬伽佛珠,更加坐實了她的推斷。

不過白鈺冷並沒有因為胡可秦這種牆頭草行為而惱怒,更沒有因為周瑾可能先下手為強而慌張。謹慎為上,試探為常,白鈺冷自己也是如此行事,這一點他理解胡可秦。

況且,她這次準備了足夠的砝碼來跟胡可秦談條件。

不多時,胡可秦便被引進了雅間,外頭寒氣凜冽,裡麵卻是溫暖如春。這是胡可秦頭一次見這位大名鼎鼎的女首輔,從醉月軒出來前,他特地換上一身玄色綢緞長袍,把平日外放的氣息收斂得服服帖帖的。

他踱步而來,大幅度作揖朗聲道:“胡某拜見白首輔,久仰白首輔大名。”

“胡大人請起,這邊就座。”白鈺冷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用眼神示意歡笙奉茶。

胡可秦起身,一抬眼竟被白鈺冷驚豔了刹那。

白鈺冷今日身著一席湖藍色長裙,錦緞光澤亮麗,外頭攏著深藍貂裘披風,膚白勝雪,眉如點墨,貴氣逼人,悠然成了一副可入畫的美人稿。

如霜雪般的凜然之姿。

胡可秦暗暗驚歎道,世人議論白鈺冷草根出身,隻因憑借皇帝青睞才能平步青雲,可此人身上毫無平庸普世的氣息,是生來英傑,而非後天錦繡堆砌而成的華貴。

胡可秦咳嗽兩聲,正色道:“不知白首輔此次召胡某前來,是有何指教呢?胡某不才,甘願為首輔和陛下效犬馬之勞。”

白鈺冷聞言眉頭微擰,本來她還想費心寒暄鋪墊一下,結果胡可秦張口就來毫無誠意的言語。頓了頓,她沉聲道:“胡大人真是好一個兩麵三刀的角色,適才在周大人那裡討了好處,這會便不認,轉頭來表陛下的衷心了?”

果然是個淩厲人。

胡可秦全然沒有適才在醉月軒的易怒模樣,反而恭敬起來:“白大人此言差矣,若是胡某不是一心向著首輔和陛下,那也就沒有你我此時此刻的會麵了。胡某帶著誠意來,聽憑差遣不是虛言。”

白鈺冷笑了笑,也懶得反駁他,直接進入正題:“我也就不繞彎子了,胡大人不爽快,那也就一定是我白鈺冷不夠爽快了。過了年,很快要入夏了,胡大人若是想要幾條槽船運貨,這個我是可以做主批下的,五條如何?這中間胡大人能省下的…不用我多說吧。”

胡可秦的眼睛亮了亮。

京杭大運河,全長數千裡,往來經過五大關卡,若是私人商船,則每次經過都是一道朝廷重稅,況且一路上還要麵對各種流寇匪盜截貨,碰上殺人不眨眼的,說不定連船員的命都搭上了。可運送官辦糧食的槽船就無比安全了,總不至於有不長眼的截到皇家頭上。

雖然兵部尚書並非己人,但讓自家侯爺去兵部打點幾條貨船倒是不成問題。白鈺冷暗自盤算道。

白鈺冷適才所說,便是允許胡可秦用幾條官船運自己的私貨,這對他這種水路商人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以往胡可秦也兜兜轉轉找了些關係,弄到一兩條就算不錯了,可白鈺冷這次一開口就是五條,讓他大為驚詫。他一時弄不清楚白鈺冷的真實意圖了。

胡可秦連忙拱手道:“胡某無功不受祿,首輔如此,讓在下甚是惶恐。”

“我還沒說完。”白鈺冷淡淡掃了他一眼,胡可秦洗耳恭聽狀,慌張神色不似作偽。

“令侄不久前才入了翰林院,前途大有可為,是陛下欽點的禦前人才儲備。”

有道是,並非教育養成了有錢人,倒是人富起來了才愈發渴望投資教育。胡可秦就是如此,雖然富可敵國,但他仍然熱衷於讓自己的子侄走科舉路線。如今最爭氣的要數他的侄子胡四維,去年殿試文試第一,驚才豔豔,胡可秦如此費心結交官場中人,有一半也是為了給這個小侄子鋪路。

聽到白鈺冷提到胡四維,胡可秦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眼裡閃爍的光芒都不一樣了。說到底,白鈺冷提到的才是他真正的軟肋,也是能打動他的關鍵之處——胡四維的前程。

白鈺冷吊儘了胡可秦胃口,這才悠悠道:“我準備讓令侄到如今的吏部尚書沈厲川手下學習一陣,胡大人看這樣安排可好?”

這回答對胡可秦來說效果堪比“一錘定音”。

京城六部,雖是平級,但就實際運作來說,吏部還要更高一層,畢竟它掌管的選賢任能,決定人員去留大事的地方。“吏部尚書”又有“天官”一詞的說法,是許多人巴結趨之若鶩的對象。

胡四維一個初出茅廬,毫無權貴背景的人,能去吏部尚書手下曆練,機會實屬難得。

相比之下,周瑾適才向他許諾的東西分量頓時輕飄飄了起來。

胡可秦年過半百之身,若說有多在意自身安危,倒真不一定。他為自由和錢財奮鬥半生,年紀漸長之後,思想上反而有了安土重遷的味道,後人的前程在他這裡,遠遠排在了自己前麵。

“小侄能受到陛下和首輔的青睞,胡某還有全家都覺得三生有幸!小侄一個死讀書的愣頭青,還請白首輔和沈大人不吝賜教,多多提攜!”

胡可秦親自為白鈺冷滿上茶,“白大人如此爽朗,不愧是女中豪傑!既如此,胡某也不作虛偽之詞了,首輔大人需要胡某做什麼,還請明示。適才周大人提到,陛下似乎有重新開通貿易港口的打算?”

白鈺冷挑眉:“周大人消息確實靈通,這都被他知道了。不錯,這是陛下的意思,你我不過是試探性的一步前卒。”

她用茶潤了潤嗓子,正色道:“而胡大人最需要做的,其實是此次隨我家侯爺一同前去瓊州探明情況。瓊州偏遠,匪寇叢生,我家侯爺兵法有餘,水性卻不足,還需要胡大人這樣的人物在一旁協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