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太監(1 / 1)

金陵城呈棋盤格局,街道縱橫,其中的富貴街與海市街相連,是個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這裡不似金雀街的規矩森嚴——背靠皇宮禁城,街上儘數是戶部、禮部等重要衙門。

其中大名鼎鼎的醉月軒,就在這條富貴街上。

樓裡人來人往,好不熱鬨,前幾日的風波,似乎並沒有影響到醉月軒的生意,依舊那樣紅火。

一個喝得滿臉通紅的小生,醉醺醺地尋著廁,頭一歪不小心拐進一條道上,他扶著牆努力睜大眼,估摸著麵前長廊很深,心道奇怪,怎麼從來沒見到過這地方呢?

忽地一陣天旋地轉,這小生覺得自己兩肘被人架了起來,耳邊傳來警告地喝聲:“哪來的碎衰,滾遠點,這地方是你能來的嗎?”

冷風貼著他的耳廓掃過,青年嚇得一抖,差點尿了褲子,點頭如搗蒜哀求道:“大人行行好,小的沒長眼睛不知這是何貴地啊!小的什麼都沒看見,還求大人行行好放過小的一把……”

“快滾!”

那青年如蒙大赦,跑的時候倒還不忘回頭撇了一眼,結果被那衣角刺繡紮了眼:是東廠的黑烏鴉們!他頓時冷汗直冒,怎麼遇上這群麵黑心狠的可怕人了?裡麵待著的人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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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廊儘頭,一間三楹有餘的廂房隱匿其中,麵積之大甚至可以撐得下一座單獨的戲台。堂中雕梁畫棟,極儘奢華,彩繪飛舞,十六盞宮燈齊齊點亮,讓這廳堂在這數九寒冬裡也顯得春意盎然。

牆上掛著一副字畫,是周瑾的親筆“花好月圓”,兩扇繡著鴛鴦戲水的屏風延展開來,牆根處放置著一把古琴,旁邊供著一爐檀香。

廳堂的正中央立著一把紅木座椅,披著上好的皮裘,毛色光滑雪亮,上麵坐著一人,烏黑的長發垂到腰間,身著深紅色長袍,腰間的玄色帶子束得很緊,上麵墜著一塊溫潤玉佩,顏色倒是有些舊了,和此人從頭到腳的奢華格格不入。

他的左肩上,立著一隻羽翼豐滿的玄色夜鴉,正張著翅膀用鳥喙梳理羽毛,那毛色鮮亮光滑,一看就是精心打理過的。這是周瑾最寵愛的生物,與他形影不離,除了周瑾,任何人靠近,這夜鴉都要瞪著雪亮的眼睛以示恐嚇。再加上周瑾是那群東廠公公們的首領,因此外麵的人都給他們起了個綽號叫“黑烏鴉”。

烏鴉過境的地方,宛如掃過黑色旋風,支離破碎,令人聞風喪膽。

周瑾眯著眼睛,正百無聊賴地打量著自己的手,膚色白皙,指節細長,是一雙連樓裡的歌女們都會自愧不如的手。但細看之下卻又不是無可挑剔,周瑾的指腹上覆著一層薄繭,是常年撫琴留下的痕跡。

他三歲隨著母親習琴,七歲成才,十歲就名滿江南,當時江南琴王黎樊覺得此人琴藝驚為天人,未來可期,收他為關門弟子。後來,一曲《醉月殤》名動天下,周瑾更是將琴藝作為自己的拿手好戲,平日裡不論是會見貴人還是取悅太後,他都頗為得心應手。

“胡可秦快到了嗎?”周瑾用他那尖細又富有磁性的嗓音開了口。

“回大人,在路上了,胡先生一會兒就到。”一旁的侍從恭敬道。

自從周瑾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之後,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再加上他是太後眼前的紅人,來巴結周瑾的求他辦事的人,都快把他家的廳堂門檻踏破了。

時間長了,周瑾的架子也就起來了,後來他自己重新在金陵城建了個大院子,又把醉月軒深處特地留了個廂房給自己,高高懸起,專釣人胃口,旁人不費個十七八道彎的功夫,彆想來找到他。

周瑾十分享受這種神秘和拿捏感。

胡可秦還沒到,周瑾便和一旁的侍從青瑤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起了野棉花。這青瑤是個長相俊美的男孩子,年紀不大,麵容顯得稚嫩而青澀。他才到醉月軒當樂師不久,因被周瑾一眼相中,這段時間便一直侍奉在旁。

“周大人,咱們今天要見的這位胡先生是什麼來頭呀?”青瑤很有眼力見地給周瑾注上茶。

按理來講,周瑾的職位,底下的人應尊稱他為“公公”才是,但周瑾畢竟年輕,覺得這稱呼老氣橫秋甚是汙耳,便勒令下麵的人改掉,稱他為“大人”。

“這胡可秦,籍貫是杭州的,祖上曆代經商,是做絹絲綢緞生意起家的。現如今產業鋪陳得極廣。此人不是個愣頭青商人,他舉人出身,算是半個讀書人,因而腦筋比一般人活絡多了,不僅生意場上的陰陽門道弄得一清二楚,更是有本事與京城裡的王公貴族交好。”

青瑤點點頭,附和道:“看得出來,胡先生都能想辦法接觸到周大人您,肯定不簡單。”

“小嘴倒是甜得很。”周瑾品著茶湯,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這胡可秦不僅聰明,最重要的是他有膽識,他如今能成這金陵城第一大綢緞店的老板,就是因為冒著姓名危險倒賣東溟產物。”

“建安年間瑜順帝下令封閉沿海一帶,嚴禁貿易往來,自那時起瓊州一帶海盜愈發盛行,許多商人都在海上丟掉了性命財物,他居然還能把一應服飾麵料從金陵轉手到琉球、高麗甚至是印度群島,倒也是個奇人。”

話音剛落,雅間的門橫開,一個五十來歲年紀的男子踱步進入。門外,身著玄袍的東廠侍衛靜靜佇立,送到地,掌櫃的作了揖,很快挪步退了下去,衣角卷起一陣涼風,耳朵隨著大門一起緊緊地閉了起來。

胡可秦身著緞麵杭稠上衫,手搖著一把蘇製的折扇,一身文人墨客的打扮,氣息內斂。他額上有幾道很深的皺紋,皮膚是常年曬海風的深棕,那一雙刀鑿般的眼睛,銳利地讓青瑤打了個寒顫。

“周大人久仰,在下胡可秦。”胡可秦做了個揖,語氣誠懇。他雖財大氣粗,卻在這個小他幾十歲的周瑾前顯出十二分的謙恭。

“胡大人客氣了,請坐。”周瑾揚了揚眉,示意青瑤接待胡可秦就坐。

兩人都是初次見麵,還有些身份,因此周瑾也不急著進入話題,隻道:“胡大人旅途勞頓,先品下這茶湯歇下腳。”

胡可秦吮了一口,讚歎道:“真是好茶!周大人這裡果然是寶地啊,應有儘有!”

胡可秦走南闖北,富可敵國,什麼好的東西沒見過?周瑾知道他是恭維,但還是忍不住得意地解釋道:“幸好胡大人識貨。這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取得深窖裡儲存的瑞雪,也就隻有遇到胡大人這樣的貴客才取出一些。這做茶也是有講究的,從爐子的選用到烹茶之人,無一不要用心,這才能有如此綿密的口感和細膩的茶香。”

胡可秦客氣微笑道:“多謝周大人賜教。”

周瑾卻話音一轉:“不過胡大人才是值得學習呢,上次你差人送來的那串蓬加佛珠手串,還有那件蓬加產的天鵝絨鬥篷,我都已經獻給太後了,她老人家很是高興,轉頭就賜了我一堆玉器珠玩,還問起我胡大人的名頭…可見,胡大人本事不小,很是能投人所好哪!”

胡可秦的綢緞店錦繡坊,在金陵城是赫赫有名,金雀街上的店麵都有十來間。錦繡坊每個季度都會上新來自大瑜境外的布匹衣料,許多王公貴族,喜新厭舊的,都喜歡采購錦繡坊的衣裳做不同款式。太後在皇覺寺麵見國師和夜白二人時,穿的便是蓬加特產的鬥篷麵料。

胡可秦聽的出他話裡的醋意,忙道:“胡某不過是承了大人的麵子,這衣服串子哪有什麼神奇的,還得是周大人您討太後喜歡才有用啊!”

周瑾流露出滿意的神色:“大人說笑了,這些物件原也是冒著風險得來的,太後自然能體會到你我的孝心。我也是覺得大人的誠意日月可鑒,這不,就邀請大人來我的廂房一聚。”

胡可秦雖然店麵做得大,但商賈畢竟有商賈的局限,光是船隻運輸這一塊,胡可秦就必須與位高權重的官員搞好關係,不然過一道關卡收一道重稅,每一次都猶如從他身上硬生生刮下一層油水,那他哪裡會願意?因此他也樂得打通各種關係,籠絡像周瑾這樣的“貴人”。

胡可秦“哈哈一笑”,捋了捋胡子:“有勞周大人費心了,隻是這光有茶,是不是不太夠哪?周大人身邊已經有了佳人,咱家來了這醉月軒一趟,不賞兩首曲子,那真是薄待了。”

他早就聽聞,這周瑾有個特殊的癖好,專好男風。說來也巧,崇明年間,女性的地位大有提升,漸漸的,花樓裡不再是清一色的女流,也流行起了男寵來。方才打量了一圈周圍,胡可秦早就感知到周瑾是個賞花玩鳥,享受美食美景美色的高手,因此決計不會放過這次大好機會。

周瑾心領神會地一笑:“胡大人原來這麼著急,枉我還正經地鋪墊一下情緒。既然大人提了,那我豈有不答應之理?”

“唉等等,”胡可秦攔住了他,“我怕周大人沒完全領會咱家的意思,胡某最想見的,還得是這裡的頭牌藍甯兒姑娘。這姑娘名滿金陵城,胡某鬥膽請求一見,還望大人不要介意。”

周瑾瞥見他那局促樣兒,內心嗤道:原來也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主兒,藍甯兒自然姿色出眾,但也並非傾國傾城。名聲這東西當然是他包裝散布出去,用來招攬客人的,不想這見多識廣的胡可秦,竟也急不可耐起來了。

不過周瑾也不戳破,狀似隨意地拍拍手,讓青瑤去把藍甯兒姑娘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