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談話之間,一個姿態雍容的女人在女官的扶持下進了寶殿。
白鈺冷立馬行禮道:“臣白鈺冷,叩見太後娘娘!”
“靜初,參見太後!”
夜景瀾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幾乎是被國師的大嗓門震得下了跪:“臣夜景瀾,太後娘娘萬安。”
喻太後臉上掛著盈盈笑意,輕輕揮了揮手:“眾愛卿請起吧。”
一旁的小沙彌們急忙搬來座椅。
夜景瀾借機瞅了眼太後,心裡兀自感歎:都怪自己刻板印象,總覺得太後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女人,沒成想比他那個繼母看起來年輕多了!
喻太後今日穿了一件天鵝絨長裙,緞麵絲滑,紫紅典正,襯得她膚白如凝脂。她身上還罩了件鬥篷,是蓬伽產物,還專門被熏香浸染過,冷風拂過,周圍的人都能嗅到淡淡的幽香。
她二八芳齡時就來到了大瑜,待的時間久了,除了眉眼依舊是異域風情的高挑,膚色早就不複淡褐,舉手投足也皆是一國之母的華貴雍容。
靜初恭敬垂問道:“今日寒氣甚重,太後怎得還賞臉這皇覺寺。”
“哀家本是出來散心,看到今日皇覺寺裡的香客甚少,料想是有貴客在,便尋到了你這兒來。希望哀家沒有打擾到你們。”
其餘兩人忙堆笑道“太後多慮了”,夜景瀾心裡頭腹誹:知道打擾了還來,這話說得比我還沒皮沒臉的。
一番寒暄下來,喻太後把目光移到了夜景瀾身上:“哀家聽聞夜侯病重,憂心甚久,如今夜侯好轉,哀家實在欣喜。”說著,身邊的女官端上了一個木托,上麵置著一個佩環大小的金鎖。
這金鎖做工彆致,雕花繁複,底邊鑲著三個鈴鐺一樣的墜子,風輕輕一撥弄就會晃動。
喻太後用眼神輕拂過金鎖,滿是深情道:“這金鎖是哀家特定命人製成的,仿的還是先帝賜給哀家的第一支金簪的花紋樣式。”
接著她示意女官將木托送到夜景瀾麵前:“哀家知道白卿是銜玉而生,自幼福澤深厚,想來官運亨通,也是有佛祖庇佑的緣故。這門婚事是哀家給你們定下的,因此夜侯抱恙之時很是擔憂。現在看來,夜侯能夠康複,白卿的悉心照料功不可沒,也不枉這美滿姻緣一場。因此哀家命人去打上這支金鎖,與白卿的美玉呼應,也望日後二人還能如此這般,心心相印。”
夜景瀾聽完整個人尷尬到不行,大姐你快彆說了呀…姻緣美滿?悉心照料?他這個當事人簡直是哭笑不得,包辦人家婚姻還舞到正主麵前讓人家按頭磕,他這個要攻略對象的人都沒她這麼積極。
但凡多聽點金陵城八卦的人,都知道夜白二人不睦已久,更何況是這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老狐狸?
更何況,有馮氏和夜景隆這兩個侯府裡的人做她的哼哈二將,她對淩安侯府的情況,說是了如指掌也不為過。馮氏攪得侯府裡家宅不寧,這會子喻太後倒來做好人了,真是有意思。
夜景瀾知道太後是故意如此,因此決計不要被她惡心到:“太後娘娘與先帝伉儷情深,自是我倆不能比的。景瀾事到如今,隻是空有個侯爵之位,雖是無過,卻也無功,沒有無故受賞之說。倘若讓其他人知道了,都得說太後娘娘太過寬厚,想要討賞了,先病上一場,再人夫人照料活,如此這般那還得了?”
白鈺冷一聽太後提起“銜玉而生”一事,心裡頓時生了嫌惡。她是不在乎這種無稽之談的詛咒,可她不喜旁人拿這事來做文章。
她從未跟人主動談起過這段往事,連夫君也未曾。有次一個江陵縣官為了討好巴結她,想她念著家鄉情分討個升官發財的機會,特定命人製了一座巨大的玉碑,上麵刻著白鈺冷“銜玉而生,天下第一女首輔”的美談。沒想到換來的不是獎賞,而是白鈺冷快馬加鞭派人來拆除玉碑以及永不重用的指示。白鈺冷本就忌恨官場勾結的齷齪,再加上這人偏偏撞在她逆鱗上,遭此結果也是活該。
可夜景瀾明晃晃的拒絕姿態,用的還是那般戲謔的語氣,讓她感到意外的同時,心裡莫名舒服了些。
太後“撲哧”一笑:“夜侯真是有趣,之前哀家怎麼沒發現呢?”
夜景瀾深深作揖,道:“臣還望太後娘娘恕罪,實不相瞞,臣與白鈺冷本非娘娘所想的那般金玉良緣,天生一對。實際上,鈺冷早在臣重病之前就提出過‘和離’的意願,臣也覺得,如今的淩安侯府配不上白大人。因此這金鎖,臣現在不能收。”
聞言,三人齊齊瞪大了眼睛。
不得不說,夜景瀾這種看似毫無章法的做派,倒是徹底給這群常年在深宮裡,演戲演得一套一套的人整不會了。
“這…”太後一時語塞,“這哀家屬實是沒想到,原來都是哀家一廂情願了嗎?”
對對知道就好,夜景瀾在心裡滿意的點點頭。
靜初咳嗽一聲,出來打圓場道:“夜侯是個直爽性子,不過我聽這意思,夜侯並不是不願,而是想要有所作為,老夫理解得沒錯吧?”
“國師說得正是,”夜景瀾不卑不亢道,“臣說的是現在不能收,而不是永遠不收。”
最初聽到“和離”一詞出現,白鈺冷差點亂了分寸,腦中瘋狂思索該怎麼跟太後解釋這件事。
她瞥見夜景瀾衝她悄悄眨了眨眼,似乎在暗示什麼。忽然之間,白鈺冷福至心靈,接道:“侯爺的意思是,待他去瓊州之後,若能成功平定叛亂,官升一階,才有資格收下太後的這枚金鎖。”
瓊…瓊州?
任夜景瀾為新任兵馬總督的事情,目前還隻有白鈺冷和天熹帝知道,今日正好休沐,白鈺冷打算待會回去寫了折子遞上,明日上朝時由女帝正式宣布。白鈺冷向來不會放過任何危機帶來的機遇。李鄒一事,看似難解,然而白鈺冷思索之後發現,撤換李氏,換上自家侯爺,便是安撫鄒家牽製太後的一石二鳥的絕佳機會。
喻太後臉色一變,嗔怒道:“你的意思,是要撤掉瓊州任上的李之遠嗎?”李氏一族是她的門人,天熹帝和白鈺冷這般,無疑是在當眾打她的臉。
白鈺冷沉聲道:“太後息怒,此事是陛下的意思,臣也是昨夜才得知。李氏一族為虎作倀,貪墨甚重,已經嚴重影響到沿海一帶的民生。匪患不除,民生難安,太後菩薩心腸,慈悲為懷,定不願看到先帝留下的大好基業在天熹毀於一旦…”
白鈺冷字字句句就是捏著喻太後的“七寸”來的,醉月軒一事本就是李氏有虧,倘若太後一族再有心庇護,那些拿了好處的門人也受不了其他剛直大臣的唾沫星子。況且太後的“慈悲”聲名遠揚,這是她作為異族太後在輿論上唯一的優勢,她丟不了。
太後自知理虧,氣悶道:“這麼說,夜侯今日此言,也是因為知道此事了?怪不得拒絕哀家如此爽快!”
夜景瀾本來聽著白鈺冷一頓連珠炮buff疊滿,心裡正在暗爽到,突然意識到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而且還毫不知情!最神奇的是,他們幾個跨服聊天,消息內容居然還閉合了!
等一下,瓊州…不是海南嗎?他這是被流放了?!
夜景瀾沒想到,這輩子和子瞻兄最近的距離,會是同赴瓊州的經曆。
他並不清楚白鈺冷和喻太後心裡的盤算,隻覺得內心涼涼。他麵色灰敗,有些心死道:“太後誤會了,臣也是今日才知道此事。”
國師再次出來圓場:“既然如此,夜侯更應該收下太後的這份心意才是。侯爺即將遠赴瓊州,離白夫人有千裡之遠,難免思念。金鎖在身,不論如何也是一種庇佑嘛!”
言至此處,夜景瀾也不好再推辭,隻好收下:“多謝太後娘娘,臣定當全力以赴,請陛下、娘娘還有夫人放心。”
太後臉色終於和緩了些:“哀家也有些乏了,這就回去歇息了。周瑾孝順,給哀家在上元佳節安排了一場禮佛盛典,到時候夜侯和白卿也一起來吧。”
夜白二人從寶殿出來之後,都有些心事重重。
夜景瀾嘴上還在跟阿辛和花翎插科打諢,心裡卻一刻不停地盤算起來。
這靜初國師,究竟是哪一派的人?
如若說之前還有先帝作為他的庇佑,那麼現在呢?
有種莫名的直覺在告訴夜景瀾,看似無欲無求的人,實際上最是危險的。
“侯爺…”
白鈺冷躊躇著開了口,方才在路上,雖然夜景瀾一路上笑盈盈的,但她莫名覺得他有點生氣。
也許夜侯確實是重病後,是有了些許覺悟,這對她而言不是什麼壞處,但這也意味著,在她又要花時間和精力,重新建立對這個人的認識。
況且夜景瀾變得比之前,更加令人琢磨不透了,這讓一向喜歡預測和確定性的白鈺冷感到焦躁。
“嗯?”夜景瀾等了半天沒等到白鈺冷的下文,疑惑道。
“侯爺剛剛說,知道我有和離之意…”
“哦,”夜景瀾擺擺手,衝她嬉笑道,“那不過是逗太後娘娘和國師玩兒呢!”
……
夜景瀾見她開不起玩笑的樣子,歎了口氣,言歸正傳:“其實,我是為了幫夫人試探一下,太後和國師對淩安侯府,究竟是什麼態度。夫人難道不好奇,太後是怎麼知道我們今日要拜訪此處的?”
夜景瀾看著手上的金鎖,有些玩味:“太後總不會真是來偶遇我們的吧?”
特意帶著金鎖來,必定是已經知道淩安侯夫婦會在此處駐留。而這消息,也隻有靜初能知會太後。
“侯爺是懷疑靜初國師?”白鈺冷也陷入了沉思。“可國師並不是陛下的人,夜萊和蓬加人一直以來都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局麵,靜初又怎麼會幫著太後做事呢?”
夜景瀾徐徐吐出一口寒氣:“除非,他有很大的把握,太後一黨能夠顛覆陛下的政局。”
白鈺冷一凜,隨即了然:“除非,他把未來的局勢全部壓在了太後和恭親王蕭瞿英身上。”
”是啊,夫人聰慧。這一個個的,都對淩安侯府是虎視眈眈哪!我這一舉動,無非是讓他們都知道…”
夜景瀾把鎖丟給阿辛,自己走到樹前折了一小段梅花枝。他細細地剝下多餘的細枝,然後走到白鈺冷麵前,將留下的梅紅花瓣彆在了她的發髻上,“夫人與我,是絕不會輕易被離了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