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劍合璧(1 / 1)

夜侯眸光沉沉,前塵往事的鐘鳴伴隨著他的聲音,陣陣回蕩在空靈的祠堂中。

他雖語調陳述得不揚不落,淡如流水,但白鈺冷的內心依舊有了震撼感。

她遍讀史書典籍,怎會不知古往今來,多少王侯將士,畢生血淚傾灑朝廷,卻落得個“兔死狗烹”的下場?

但在今天之前,那些都是空洞書本上的事,是命運不濟之人的事,白鈺冷從未覺得這些會與她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而淩安侯,這個她曾傾注魂魄去描摹,用來雕刻自己的對象,頭一次破除了虛幻,成為了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在她眼前浮現出寂寞而又隱忍的神色,然後隨著曆史的硝煙逐漸淡去。

那她呢?如今,看似風光無限的她,何嘗又不是如履薄冰?

在崇明年間,首輔的官階遠不如六部,甚至還沒有掌印太監高,屬於位卑而權重。作為皇帝近臣,權柄大小其實全憑皇帝心意決定。隻是因為她和天熹帝所處的時代特殊,暫且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罷了。

崇明十八年,瑜光帝允旨頒布法令,女子同可參加科舉,入朝為官。有了前朝君主的積澱,如今的天熹一朝,女帝執政三年,國泰民安,倒也是平息了不少流言和質疑。原本許多像凍土一樣堅硬的觀念,也在春風化雨中漸漸消融,有了改觀。

但凡事發展皆有一個過程,能有資格有實力參加科舉的男子依舊是少數,何況女子?金陵帝都,皇城之下,此類爭論沸騰不休,但持家穩重,相夫教子仍然是女子歸宿的主流。

如今,橫空出世一介女首輔,更是讓白鈺冷的一舉一動,都成為金陵人論不完的談資。

紫檀坊每每印刷有關白鈺冷最新動態的刊物,半天內就能一銷而空。女學生們拿她當勵誌偶像,把畫像貼在牆上“頭懸梁錐刺股”,日夜埋頭苦讀;家宅裡的夫人們,聽著上朝回來的丈夫對白鈺冷新推出的政策各種敢怒不敢言,嘴上明明白白敷衍著,心裡則五味雜陳,有的嫉妒,有的不滿,有的敬佩,有的心向往之。

白鈺冷衣袖下的拳頭暗暗握緊,心裡發誓不論多麼艱難,她都要在首輔之位上全力以赴。她十分感激楊芷苡教給她的斡旋之術,這將成為她未來執政的重要手段。

“所以你方才說,知我不是自願接納這門婚事,是因為夜府如今處於失勢狀態?”白鈺冷試探道。

“娘子彆急,先聽我說完。”

夜景瀾喉結滾動,遲疑著緩慢開口道:“以上我說的,或許外麵的人多少有所耳聞。但下麵我說的,卻是隻有父親和我才知道的秘密。世人皆道我父親與先帝賜婚的雲璃郡主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緣,可我的親生母親,根本並非尊貴的郡主殿下…”

仿佛猜到了夜景瀾接下來要說什麼,白鈺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夜景瀾嗤笑一聲,似乎在自嘲,“我不過是父親行軍路過江陵時,一段露水姻緣的產物罷了,活到現在,我連生母的姓名容貌都一概不知。”

他居然是老侯爺的私生子……

“當年,郡主知道這件事後,羞憤而死,而我卻名正言順成了夜家尊貴的嫡長子,襲了本不配襲得的淩安侯爵位!”

枝頭的夜鴉驚叫一聲,飛向夜色深處,時光仿佛被破開一道口子,一切不堪都席卷而來。

言到此處,夜景瀾少有的失去了冷靜,雙目泛紅,拳頭緊握。多年來,他的內心都承擔著不可言說的負重,在江陵長到八歲時,父親執意將他接到金陵府中居住,告誡他忘卻過去,從此以後便是淩安侯府未來的掌門人,將一切的希望都寄予在他的身上。

可夜景瀾從未對這個身份有過認同感。來到金陵後,他惶恐不可終日,生怕哪一天有個人跳出來,指著他的鼻子,道出那個令人啟齒的真相,然後身敗名裂,遭萬人唾棄。

而且最可怕的事情是,他根本滿足不了夜揖童的期待。這個他的繼母和弟弟趨之若鶩的爵位,卻實實在在是他多年的夢魘。

夜景瀾從小生長在江陵水邊,酷愛一切有靈之物,對那些文史八股、兵法謀略毫無興趣,隻覺得死板無趣,浪費生命。

可在金陵,這樣的想法卻是無處容身的。科考做官、功名利祿,就算自己不願,總還要為子孫後代,為整個家族奔波勞碌,不然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呢?

倘若他是個真正的富貴閒散人,倒也樂得自在,有時他甚至還會羨慕夜景隆,雖然頑劣,但卻不必有如此負重。

可這些想法,夜景瀾卻對白鈺冷說不出口。他聽了友人的分析,知道白鈺冷接受這段婚姻是因為迫於太後壓力,也知道她出任首輔之位,需要夜府的名頭作為保護傘。

可夜景瀾卻不能接受,他在喜愛的文墨事業上已然無望,不想連婚姻也陪葬進去。

這本就是一段你不情我不願的事,何不趁早說清,以免耽誤彼此?

但畢竟新婚大喜之時,對新娘子說出此等話語,讓他著實覺得過意不去。思來想去,這才決定把自己最難以啟齒的事情和盤托出,緩解些許愧疚之心。

白鈺冷其實並不能共情夜侯的“自卑”心理,她年幼失怙,縣城出身,如今的功名都是“一刀一槍”廝殺出來的,並不覺得自己起點差就低人一等。成為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金陵人照樣得仰著脖子看她。

況且在她的概念裡,若是生來就有個王侯父親,那她能施展的抱負隻會更加充分,而不是在自怨自艾,顧影自憐。

白鈺冷本來想安慰他兩句,但一想到自己正好也不願做實這段關係,肚子裡的話頭便打了個轉,道:“侯爺的意思,我再明白不過。這金陵城中,貌合神離的夫婦不在少數,日子過得也並不和睦。我們雖有夫妻之名,但若不是兩情相悅,倒也不必真的有夫妻之實。侯爺覺得這樣可好?”

夜景瀾見她表示理解,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娘子果然聰慧體貼、善解人意,我正是此意。若是娘子在首輔之位上行得穩當,幾年之後,你我大可找個理由和離,侯府自然也不會虧待娘子的。”

白鈺冷言笑晏晏:“這樣便是最好。”

————

白鈺冷每每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那時利用了夜景瀾這份隱痛的自卑。他對她和盤托出,可她卻絲毫無法共情,還順水推舟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新婚之夜後,兩人維持著不冷不熱的狀態,相敬如賓。連夜景隆有時都忍不住吐槽,府裡一點活人味兒都沒有。

他們都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得很濃烈,但是對彼此卻是十足的淡人一個。

白鈺冷閒暇時常常觀察他。

她發現,夜景瀾是一個喜歡沉溺在幻想中的人,極其不情願回到現實中來。他會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編織詩情畫意的、和現實沒有任何關聯的夢,那世界裡隻有他自己和沒有威脅的存在。

和她一樣,夜景瀾對塵世間的一切冷眼旁觀,感到淡漠而疏離,可他們的選擇卻背道而馳。夜景瀾被動地接受了這個世界給他安排的位置,他隻是聳聳肩,轉而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可她則是毫不接受,恨不得打破一切並重組。

再往深處觀察,白鈺冷發覺,夜景瀾其實是個怯懦的人。他小心翼翼地選擇著現實世界中的幾個朋友,避免著叢林法則的滲透,執著於搭建一個易碎的琉璃空殼,過著毫不真實的生活。

他在害怕,他在逃避。

這也是為什麼,白鈺冷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愛上他。

道不同,不相為謀。

可如今,重病之後的夜景瀾,仿佛徹底變了個人。

————

夜景瀾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河床很淺,鋪在岸上的綠藻,像一條油膩的帶子,窄長、深綠,散發著微腥的潮味。是冬季水位降低,江陵會有的景象。

一個身形瘦弱的小男孩臨著水邊站立,單薄得仿佛風一吹就能刮到河水裡。

“撲通!”一塊尖銳的石頭擦著男孩的衣袖飛過,砸進了水裡。

“草!居然沒打中!”有個惱怒的聲音響起,“小野種你彆跑啊,就站那兒,看小爺我怎麼打中你!”

賤不賤呐,夜景瀾在心裡罵著,忍不住想過去教訓一下那個小屁孩,可腳步如同被膠水凝固住,怎麼也動彈不得。

那小男孩緩緩側過了臉,望進了夜景瀾的眼睛,濃稠的憂鬱目光讓夜景瀾一驚,下一瞬,他便置身在一處靜謐的書院中。

窗明幾淨,秋陽和煦,微風浮動送來金陵城中的桂花馨香。

他依舊是局外人的姿態,從窗外探去,一眾書生正在朗聲誦讀,教書先生端坐在前,手裡拿著把戒尺,簡直讓夜景瀾幻視他小學班主任。

他忽然就覺得手有點疼。小學時寫錯一個字,老師動輒罰個一百兩百遍,每次他都拒不執行,換來一頓結實的手板子。

夜景瀾又瞥見了剛才那個小男孩,隻不過這次他的麵容輪廓更為清晰,有了貴公子的溫潤端方。數年過去,他的身形不再單薄,淒然之感卻不減。

這孩子跟他初中時長得真像……

夜景瀾還未來得及深思,一陣眩暈感襲來,他整個人扭動成波動的馬賽克因子進入時空隧道,仿佛作法的妖怪被吸進了葫蘆瓶裡。

他覺得身上一沉,但奇怪的是整個人又像是漂浮著,腳下懸空。再定睛一看,夜景瀾嚇得花容失色——他居然身著玄袍立於馬上,裡地麵整整有兩米遠!他惜命地抱住馬脖子,見縫插針瞅了瞅周圍的環境。

眼前鋪滿了鮮豔的紅、燦爛的金,道路兩旁站滿了笑容可掬的人們,聲浪忽遠忽近。

夜景瀾忽然明白了,這是原主大婚時的場景,而他正穿梭在原主的記憶之中。

……

就在他終於看到夜白二人在祠堂鄭重敘完話時,眼前的布景瞬間潑灑成渾濁不清的顏料,而他自己,也在悠悠的神思混沌中醒來。

視線重新歸於清晰,依然是這具少年之身,可魂魄不再依舊。

【叮!檢測到攻略對象對您的好感度有所上升,由負一百上升為負七十,同時暗線任務進度推進20%。】

【綜合計算,宿主將獲得原主30%記憶。檢驗查收完畢!】

謔,原來好感度上升了?看來這個係統計算很是滯後啊。

“侯爺醒了?我去叫人送藥來。”

夜景瀾這才感覺到枕邊似乎坐了個人,挨得很近,是白鈺冷。他晃了個神,突然覺得她散發的味道,很像是冬季森林中浸透了冰雪的鬆杉,帶著木質香的堅韌…還有清幽。

“等等。”鬼使神差的,夜景瀾捉住了她的手腕。

“嗯?”白鈺冷滯住,疑惑地望向他。

兩人的目光猝然相接,記憶深處的沙塵揚起,連通著那段曆史一起洞穿心臟。

夜景瀾托起下巴,雖然姿態懶洋洋的,但眸中卻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這場賭局,我若和夫人一同作戰,勝算會不會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