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褪去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婚服,但正月裡寒氣重,還是披上了禦寒的皮裘。皆是雪一般的膚色,埋在潔白毛絨的圍脖裡,夫婦二人顯得雍容又尊貴。
夜氏的祠堂修建得宏敞肅穆,幾百盞燭火佇立在祖宗的牌位前,點亮了幽深的夜,驅散了些許鬼魅之氣。
夜景瀾凝視著父親的牌位許久,而後開口道:“夜氏祖上是瑜太祖親封的異姓宗族,鼎盛時有著近千畝封地。我的曾祖父曾被封為鎮國大將軍,在永寧年間平定海洲之亂中有功。後來父親隨先帝一齊征戰大宛,歸來後先帝禦賜爵位,封號淩安侯。”
白鈺冷點點頭。她愛好書法,年幼求學時就有一個癖好,專挑赫赫有名武將的碑帖來臨。
很小的時候,母親謝氏就將講與她花木蘭、平陽公主等巾幗英雄的故事,小白鈺冷每每聽到此處,心中總是熱血難耐,不過偶爾心底也會湧出一絲疑惑。
“母親,曆史上有女將軍、女詩人,那女首輔呢?”
謝氏一愣,隨即對女兒鄭重道:“鈺冷,雖說往往是時勢造英雄,但有些事過去沒有,不代表將來不會有。如果擁有此願,就要努力去成就。”
小白鈺冷也認真道:“我知道了母親,孩兒會好好努力,不讓父親母親失望!”
謝氏搖搖頭,憐愛地撫著她的臉龐:“不是不要讓我們失望,是不要讓你自己失望。”
白鈺冷如此承諾,也確實如此做到了。自從三歲啟蒙後,她不曾一次怠慢過功課,夏日暑熱,冬日嚴寒,都不會成為阻擋白鈺冷上學堂的步伐。
而平日裡為了靜心,她最喜歡臨的就是淩安侯夜揖童的帖子。白啟正有次問起她原因,白鈺冷想了想,答道:“淩安侯二十五歲封爵,輔佐崇明帝出征大宛,一把偃月刀震懾四方。更何況我聽聞,淩安侯為人內斂謹慎,兵法嫻熟,張弛有道。字往往最能體現一個人的風骨,孩兒想習得這種氣韻章法,若將來能運用在學業政務上,便是最好。”
白鈺冷回道:“夜家戰功赫赫,是朝廷之倚重,對於老侯爺,鈺冷也是傾佩敬重已久。”
夜景瀾隻當她是恭維,沒有接話,兩人漫步到一把長約九尺的長柄彎刀前,駐足。夜家世代習武,以用刀為傳承,祖上使用的偃月刀,一直供奉在夜氏祠堂中。
即使是在暗夜裡,隻要稍微撥動刀鞘,那寬闊的刀麵便亮起雪一般的亮光。當年夜揖童橫刀馬上,極速穿梭於敵軍之中,隻需迎麵一刺,那夾雜著颶風般的刀勢便可輕易將大宛人前後洞穿。將刀柄一轉,後方敵人的脖頸在劈來的刀鋒下瞬間斷裂。
用刀,要求其主人內力臂力俱強,尤其是夜家那把偃月刀,為了防止馬上之人刺敵摔落,刀柄特地製作得重而長,柄上刻著夜氏雲紋。妖異詭譎的圖騰,帶著冷冷的殺伐之氣,橫跨時空席卷而來。
白鈺冷似有所動,先開了口:“夜家子弟,跟金陵城中酷愛練劍的世家公子們都很是不同。因為劍作為防身武器,隨身佩戴,便於抽取,更重要的是,寶劍可以作為他們珍貴身份的象征。大瑜已經風調雨順了十幾年,對於許多青年而言,早就無需真的養成拚殺的本領,名劍,甚至都隻是社交場合的名片,用來助興的東西而已。”
“夫人說的是啊,”夜景瀾語氣感慨,“隻可惜,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夜景瀾眸中浸滿傷感,望向白鈺冷:“可你知道為什麼,自從十六年前淩安侯從大宛歸來之後,夜家便再不複朝廷重用了嗎?”
白鈺冷微微一怔,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疑惑,隻是她太年輕,很多過去發生的事情,她也未能有機會了解原委。
夜景瀾於是說起了那段,關於他父親的沉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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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蕭祁煜還是太子時,曾和三弟蕭逸君,還有初任鎮國將軍的夜揖童是結拜兄弟。
蕭祁煜善文史,蕭逸君善騎射,夜揖童善兵藝。
那時,這三人是金陵皇城有名的青年俊傑。
青梅煮酒,笑談千古風流人物,胸中儘是英雄豪邁之氣。
三人聊到儘興處,不止一次提到要收複在建安年間丟失的燕雲五州。
後來蕭祁煜登基,年號崇明,正是意氣風發之時。
彼時大宛的新興首領鐵木兒,借著大瑜休養生息的契機,在建安年間將原本分散的十六部落一舉集結,大宛如一頭日漸雄壯的猛虎,等待著爆發出第一聲怒吼。
崇明四年,大宛兵分兩路,向大瑜發起進攻。鐵木爾意圖趁著新帝登基為穩,狠狠將大瑜打一個措手不及。
戰事一觸即發。
朝中對此的態度當然又是搖擺不定的。大瑜已經休養生息多年,早已形成文官冗沉,武將無用武之處的地步。許多大臣心裡都非常的惶恐,當時的首輔李唯,更是徹徹底底的反戰主和派。
可有兩個人卻不這樣想。
一個是年輕的帝王,另一個便是當時的掌印太監段信。
這段信並非真的有什麼豪邁的護國之情,他之所以如此熱心地主張應戰,單純是想借這個機會,立住自己的萬世英明。他自己當然沒什麼帶兵出征的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拚命慫恿皇帝。
可大臣們的反對有時並非空穴來風。年輕的帝王,儘管在太師多年的悉心輔導下習得了帝王之術,卻並未掌握一絲一毫的用兵之道。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遠征需要的糧草準備往往長達幾個月,本就是需要從長計議的一件事。
可就當時的緊急情況而言,要將金陵城三大營的二十萬兵力,在幾天之內集結並輸送到北方應對以逸待勞的大宛士兵,無異於以卵擊石,天方夜譚。
這時候,一個關鍵人物的舉動,影響整個戰局的走向。
這個人就是深受帝王倚重的靜初國師。
蕭祁煜不可能完全無視大臣們的意見,但他確實很想借此一戰,穩定住大瑜往後幾十年的安寧太平。
因此他讓國師算了一卦。
然後,皇帝便下定了決心,五天內,帶著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出發,向居庸關前進。
而等待他們的,正是死亡的圈套。
那一戰,至今仍是許多人的夢魘。
那時候大瑜還未大量使用火藥,依舊是冷兵器時代,很快先遣的十萬幾乎全軍覆沒,大宛軍隊太過強悍,連隨軍的太監段信都死於了亂刀之中。
蕭祁煜中了一箭,狼狽地躲在了草叢中,後來被淩安侯在亂局中救起,逃過一劫。
挽救這場戰局的,還是隨從出軍的敦親王蕭逸君和淩安侯。
十萬先遣部隊儘失後,兩人急令附近地區的鎮守軍隊補充作戰。同時,皇帝傳令金陵,派出外交大臣假意求和,拖延時間。
最終,大瑜還是以十萬銀兩,同意開放貿易互市的條款,換來了大宛的暫時退卻。直到幾年後,長公主蕭璿燁擒拿鐵木爾的手下名將,大瑜才算正式扳回一局。
這是蕭祁煜永遠不想回望的一段曆史,也絕不願出現在史書上的一段曆史。
因此,歸來後,等待敦親王府和淩安侯府的不是賞賜,而是徹底的剿滅和冷落。
崇明八年,敦親王府被以謀反之名,株連九族。
而夜府從那以後,再未得到真正的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