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日(1 / 1)

白鈺冷的確如預言一般,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之本領,但凡看多的書本文字,都像是生來就鐫刻在腦海中一般。

可她卻很少能存留住刻骨銘心的情緒感受。

白鈺冷其實從未親眼目睹過那場大火,因而最初父母離世的痛楚過去後,連這段記憶也像化為了灰燼,隨著後來多年的流離顛沛,在歲月的風中漸漸吹散了。

她記得父親講過自己出生時,那老道士路到白家所說的話。

連同樣生性漠然的白鈺麟得知後,都為這種可怕的詛咒而心驚,甚至在長大後執意要去找到那老道,尋求自己的身世。

可白鈺冷不為所動。她不信道,也不信佛,隻信自己。

在她的概念裡,既定的命數純屬都是無稽之談,都是拿來唬人賺錢的話術,是懦夫的庸人自擾之罷了。

在成為首輔之前,她也在地方知府上任職過一年,處理過許多大小瑣事,今日來個假道士誆騙百姓錢財,明日哪個愚昧無知的世家企圖拿錢消災受了蒙騙,比比皆是,不一而足。

剛上任的時候,白鈺冷的內心還頗有熱情,將自己一股腦埋在雪片似的案牘公文裡,每次情緒激奮之時,還洋洋灑灑寫上數千字的公文報到中央去,期待著來自上麵的回複。

那時魏明允恰好與她同在承天府共事,兩人經常秉燭夜談,痛陳抱負。

但很快白鈺冷便發現,自己不過是拿本就不多的同理心在透支,快刀斬亂麻的情緒不過是一種偽裝,刀口依舊是鈍的,深淵般的內心,虛無、寂寥,永遠無法被輕易填滿。

她不似魏明允那般,風風火火皆是出自一腔熱忱,仿佛有無窮無儘的使命感和獻身精神。更多的時候,白鈺冷那個分身出來的靈魂總是在冷眼旁觀,不置可否。

這樣雞毛蒜皮、荒誕可笑的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就像好像惱人的蠅蟲,滋生起來無窮無儘,妄圖追趕著揮打是消滅不完的。甚至內心深處,她覺得魏明允那樣事必躬親的行事方法太過於無謂,絲毫沒有效率,情緒還很容易被牽著鼻子走。

而她自認為泣血般的陳詞遞上去之後,也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很快,白鈺冷便下了更大的決心,她要回到金陵,向內閣大臣首輔之位進發。

隻有站得更高,才有可能掌控全局,一網打儘。

任知府的一年,白鈺冷時常與恩師楊芷苡有信件往來。

楊芷苡十分看重她和魏明允這兩個得意門生,告誡她們不必操之過急,正好借著在地方上任職的機會,了解民情,觀察地方勢力,勤於記錄,厚積薄發。

不過白鈺冷盤算曆練得更為全麵,也物儘其用得更為徹底。

偶爾午夜回想起來,白鈺冷也會自嘲,那些曾經嗤之以鼻的話術,如今卻成了她用得格外趁手的一把刀。

連自己也是一把好用的刀。

正如這門婚事……

————

喜房安靜得落針可聞,白鈺冷坐在喜床上,仿佛精心雕刻而成的美人玉像。今日喜娘替她上的妝很濃,烈焰一般的唇,遠山一樣的眉,冷豔而秀麗。

她料想侯爺吃酒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也不顧吉利與否,兀自扯了頭巾。

視線終於明晰,入眼皆是曖昧的紅,屋內的燈光也是昏暗的,豆大一點。

洞房花燭夜,突然有了實感。

她成了淩安侯府的新娘子,夜家的兒媳,夜侯的夫人。

望著燭芯上躍動的火焰,不知為何,白鈺冷心臟微微抽痛,掌心滲出了一層薄汗。

白鈺冷當然知道成婚之後,夫婦二人是要睡在一張床上的,這於她父母而言似乎是很自然的,可過去她從來將這件事情與自己聯係在一起。

失去雙親後,白鈺冷成了白家唯一的支柱,她必須護好白鈺麟的周全,這是她早就對父母許下的承諾。

成長有時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因此白鈺冷一直嚴於律己,十分刻苦,即使瑜光帝還沒下令開放女子科考時,她也從未放棄過念書學習,

多年來她與妹妹相依為命,少不得遇到危急的情形,久而久之,她學會了利用自己的冷酷打磨成保護殼,習慣使用強硬的態度來對抗站在自己對立麵的人和事。

這於她的仕途而言當然是有利的。

官場上,白鈺冷雷厲的長鞭頗有成效。

然而在桃花運方麵,就恰恰相反了。

多少次,那些傾慕於白鈺冷容貌風姿的青年才俊們,終還是被那寒冰般的眼神態度凍徹了骨頭,驅散得遠遠的,轉而去找了些更溫婉可人的體己姑娘花前月下。

這也間接導致了,能把《大瑜會典》上的政務法條倒背如流的白鈺冷,對男女之事一直懵懂如三歲幼兒。

她原以為自己無須在乎此事,情之萌發本不應由己,水到渠成即可。

誰成想,自己的婚事,竟真與預想背道而馳。

吱呀——

粗重推門聲打斷了白鈺冷紛亂的思緒,阿辛和時意一人一邊,駕著幾乎醉得不省人事的夜侯進了房。

阿辛滿頭大汗道:“對不住夫人,但侯爺實在醉得走不動路…我們這就出去!”

……

淩安侯一動不動歪倒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

白鈺冷莫名鬆了口氣,心道今夜看來能就此對付過去了。

念及此處,她反倒靠近了些,仔細瞧了瞧未來夫君。

雖說已經襲了爵,夜景瀾也已二十出頭,然而他浸透了喜酒的麵容紅撲撲的,是一張天真爛漫的童顏。

看起來仍舊是個孩子。

正當白鈺冷準備撤回身子時,她的手突然被輕輕握住。她一愣,下意識地想要立刻抽走。

“你彆緊張。”

原本“睡熟”的淩安侯忽然睜開了眼,眸色明亮,不複一點醉態。

“侯爺原來是裝醉,竟把我也蒙騙過去了。”

白鈺冷訝異地眨眨眼,一下子了然,又恢複了淡漠的語氣。

夜景瀾略帶歉意的笑了笑,“再不裝醉,怕是真的要在外麵丟人了。”

說罷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暈乎的酒勁上來,差點又一次讓他向後仰倒,白鈺冷趕緊扶住了他。

溫熱的氣息帶著撩人的暖意,彌漫在兩人中間,讓白鈺冷都仿佛染上幾分醉意。

氤氳的光,寂靜的空間,將一切感官的知覺放大。

白鈺冷睫毛濃密,眼尾的一粒朱砂痣,將曖昧的紅儘數收進,綻放出一朵妖冶淒豔的花來。

果然燈下看人,還要更加美上三分。

夜景瀾呼吸一滯,怔愣了片刻。

不過他隨即恢複了自然,拍了拍喜床道,“我無妨,夫人坐我這兒吧,我有話想跟夫人說。”

侯爺的聲音似乎有些傷感。

是我的錯覺嗎。

白鈺冷依言在一旁坐了下來。她手上還攥著方才肆意扯下的喜帕,沒來得及戴回去。正想解釋一下,沒成想夜侯瞅見,竟還笑了出來。

夜景瀾溫言道:“拿下來好,我還擔心夫人等久了勞累,倒是我多慮了。這冠…”

聞言白鈺冷衝夜侯莞爾一笑,“這冠我也早想拿下來了。”說著就將這沉重的玉冠摘下,隨意擱置一旁,似是急不可耐。

“娘子倒是個性情中人。”

夜侯拘謹地整了整麵寬大的喜服,不敢拿正眼瞧她。斟酌片刻後,他像是鼓足了勇氣,開口道,“我知道這門婚事,並非娘子自願。”

這回輪到白鈺冷愣住了,她定定地望著夜景瀾,不知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按理說,今日在祠堂拜過後本不便再去,可有些話,我想現在就和娘子說清楚。你若不介意,換身輕快衣裳,隨我去趟宗祠可好?”

夜侯的聲音異常溫柔,語氣裡透出一股小孩子討要禮物的渴望,讓白鈺冷根本無法拒絕,她聽到自己回答道:“好,都聽侯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