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1 / 1)

夜景瀾運氣實在不怎麼好,深更半夜從雲鶴樓出來恰好碰上瓢潑大雨。

而且好死不死,他本是偷跑出來,既沒帶傘,也沒侍從跟著。

可夜景瀾此人實在是腦回路清奇,感知力也清奇,明明身子還沒好全,明明可以在雲鶴樓多待一會,等雨小一些再回,可他偏偏就不信邪,邊在大街上奔跑還邊唱著“就讓這大雨全都落下”【注1】~

冬月的淩晨寒氣凜冽逼人,冰冷的雨水無情潑灑,這廝被徹徹底底淋了個落湯雞,真就是應了那句“透心涼心飛揚”的廣告詞。

阿辛推開門的時候,臉色大變,興奮直接化作驚嚇。隻見作了個大死的淩安侯額前鬢發全濕,無力地耷拉在眉間,整個人蜷縮在被子,顫抖不止,像隻受了驚的鵪鶉。

“侯爺!侯爺你怎麼成這樣了?”阿辛心疼極了,憤怒得破了音,“大夫不是說過了您不能亂跑嗎?侯爺真是太不讓人省心了,我…我先趕緊幫您把衣物換下來。”

阿辛手忙腳亂,一邊褪下夜景瀾身上粘稠濕乎的衣物,一邊吩咐花翎和時意去給侯爺端來薑湯熱水。

夜景瀾病根未除,如今又受了寒,一下子發起高熱,整個陷入神智不清迷迷糊糊的狀態。屋內亂作一團,阿辛的聲音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忽過來,輕得像羽毛撩過他的耳廓。

許是知道自己有人照顧了,放鬆裹在被子裡的夜景瀾,腦子反倒自顧自地轉了起來,一個奇怪的念頭浮上心頭:

夫人這次若是知道自己生病了,會來看自己嗎?

念及此處,“梨溶院”三個大字霍然甩在了他的臉上。

靠,什麼樣的貨色也敢給哥帶綠帽子?

哦不對…這帽子是帶給那哥們的,反正他們倆也沒什麼感情,養小白臉也正常,人家可是首輔!想要什麼樣的人找不到?

嘶,不過這小白臉到底長啥樣啊?該不會比自己帥吧?

可惡我為什麼要在意這些!

都是為了完成任務!等回去原世界了,看哥怎麼瀟灑,還用把這小白臉放心上?那不能夠!

夜景瀾的心上宛如炸了個螞蟻窩,麻癢難耐。不一會兒,他覺得身上開始忽冷忽熱,也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各處關節啃噬,刺痛不已。

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夜景瀾呢喃道:真是糟老大罪了……

————

深夜,漆黑一片院內,唯有稀疏的雨聲作為背景音。

先下夜侯院子裡卻頗不寧靜,白鈺冷歸來的時候,望見東邊廂房微亮起的燈光,不由得止住了步伐。

難不成夜侯的病情反複了?這個時辰去請太醫怕是來不及。

白鈺冷從文祈閣起轎的時候已是醜時,忙碌一天的她滿心疲憊,隻想快點回到床榻上休息,明日還有早朝要打起精神來。

可她怎麼也挪不動朝北邊院子的腳步。

不知怎的,白鈺冷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和夜侯大婚那日的情景。

有些日子的記憶是一定有空白點的,白鈺冷總這樣覺得,每當她回想起天熹三年上元節的那一日,她的腦中總會是一片充滿模糊的地帶,像是虛空一般,既無理性,也無現實。

除了成婚的她本人,大概金陵城內目睹過婚宴的所有人,感觸都比她深些。

上元佳節,花燈滿城,笙簫齊鳴,盛宴璀璨。

隨著奏樂聲響起,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從淩安侯府出發,一路上,慶賀新人的彩帶與鮮花漫天飄灑,夜侯身著緋色繡袍立於馬上,臉龐清秀俊俏,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陽,惹得街邊的姑娘們小臉一紅,很是嫉妒郎君的這位新娘子。

天熹女帝親自候在鳳儀樓,等待夜景瀾帶著迎親隊伍前來,接走身邊鳳冠霞帔的白鈺冷。

身邊的所有人都洋溢著熱情,陶醉在喜慶中,這種氛圍快要將她淹沒。

一切都像是在夢境中一般,從鳳儀樓俯瞰下去,道路兩旁站滿了笑容可掬的人們,眼前鋪滿了鮮豔的紅、燦爛的金,聲浪忽遠忽近。

王公貴族的夫人一一前來祝賀她,甚至眼含熱淚地捧起她的手,祝她幸福,她們的話,還有自己的回答,都清晰得令人吃驚,卻又顯得莫名冷淡。連夜景瀾的來到她麵前的時候,太後和女帝說出恭祝新人的話語時,都是顯得那麼不真實,帶上一絲夢魘的意味。

到了晚上,興高采烈的喜娘們將新娘子送入了洞房,而後出了內室,緩緩合上大門。

夜侯還在外麵應酬,屋內隻剩下新娘子一人。

白鈺冷頂著沉重的頭冠,等著夫君來揭下喜帕。僵直了一天的脊背此刻酸痛不已,微微一動,冠上珠簾一般的流蘇就晃動不止。紅豔的頭巾下,白鈺冷麵無表情。

這頭冠是女帝命宮裡的匠人特製的玉冠,取大瑜境內特有的“金絲玉”【注2】打造而成。這也和白鈺冷的名字息息相關。

大凡年少功成名就之人,史書上少不了要描繪一些“奇異之像”,諸如七彩祥雲、巨蟒繞樹此類。而白鈺冷的特彆之處,在於她銜玉而生,在這個以“玉”為貴的大瑜朝,這可是一等一的吉兆!

崇明六年,江陵白家。

那時,恰好有個跛足道士路過江陵白家,自稱路遇祥雲意圖進來一觀,當時任知縣的白啟正便放了他進來,欲聽聽他能說些什麼。

這道士本就瘋癲,因瘸了腿,蹦蹦跳跳地靠近嬰兒,像個中了邪的僵屍,看得白母是心驚膽戰、一臉不耐。然而這道士雙目觸碰到那塊美玉時,混沌四散的眼神瞬間凝聚,舉止變得端方起來,肅穆而恭敬地對白家人作了一揖,道:“恭喜夫人老爺,令愛正是百年難遇的富貴之兆啊!”

剛出生的小白鈺冷白中透粉,眉眼已然看得出是個美人坯子,那通體晶瑩的金絲玉安靜乖巧地躺在口中,預示著主人將來不凡的際遇。

“這玉可要好生保管,莫要弄丟了。最好是係在孩兒脖頸上,一刻不離!”

老道士神色激動,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又是叮囑白家人要好生照顧培養,務必送去私塾念書,切不可耽於閨閣之中。又是喃喃感慨到世風真是要變了,前無古人之氣象格局就要顯現了!

白啟正和夫人就是想要個女兒,他們又是一縣之主,生活富足,自會精細照料著,讀書之事也不會耽擱。聽到有人誇自己閨女前程似錦,白家人自然是喜不自禁,但也沒太把這瘋癲的老道士的話當太大回事,隻覺得喜上加喜罷了。

忽而,那老道一掐指,斂了神色,接著拿出符紙算了一卦,罷了,他像是突然泄了氣,不住地歎道:“不妙,不妙啊!”

白家人麵麵相覷,白啟正有些不悅,但還是禮貌詢問道:“敢問尊長,是何事不妙?”

那老道躍起上前,一把抓住白啟正的衣襟,力道竟是出奇得大,白啟正差點沒站穩,被老道盯得很是發毛。老道緊緊盯了他瞳孔片刻,而後鬆了手,“罷了罷了,也是千古難題,是命數還是考驗!”

白母聽得雲裡霧裡,“尊長可否解釋得再詳細些?”

老道士對著天空兀自長歎,話卻是對白啟正說的:“大人一顆仁慈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鑒!但若非如此,一切皆還有轉機!”

白啟正向他作了一揖:“還請高人指點明示。”

老道轉向了他,語氣森然:“老爺夫人若信我一言,那麼三年之後,白家切不可再收養一個孩童!白家到底隻是富足有餘,比不得那些貴族王侯,是撐不下兩個極盛的命格的,能有一個將來位極人臣的後代,已是奇跡!雖說天機自不可泄露,但氣運之事,福兮禍兮,既有預言,未嘗不可改變。”

……

後來,白家人道了謝,那老道士也沒要賞銀,隻又嘴邊掛著些瘋癲的呢喃之語,遠去了。

白母謝氏神色憂慮,問夫君道:“你說這老道的話,可信嗎?”

白啟正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安慰夫人道:“不信,夫人篤信佛教,難道不覺得,氣運不是由善緣修化而來的?那老道固然有他的一套說辭,指不定到彆處,他也是這般誆騙人。”

謝氏略略寬心:“也是,咱們能得這個女兒,也是半輩子行善積德修來的福氣。”

然而做母親的終究是多了幾分憂心,那老道的話語如鬼魅一般縈繞在耳邊,讓她難安:“可那老道,也沒收咱們錢財呀!他何苦這般誆騙咱們?萬一是真的呢?”

這時,嬰兒的啼哭聲響起,父母二人的注意力瞬間轉移了過去。

白啟正笨拙地抱起女兒,可孩子哭得卻更厲害了,弄得謝氏哭笑不得,趕緊接到自己手裡。

過了一會兒,謝氏命翠兒去打兩條上好的紅線來,串上金絲玉,服帖地掛在了小白鈺冷的脖子上。

這玉此時小小一個,就跟搖籃裡的嬰兒一般,稚嫩、純然,未經風雨的打磨。

白啟正一臉慈愛地看著女兒,對身邊的夫人和仆從解釋道:“你們彆看這玉現在白白淨淨的,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從邊緣處開始,顏色會慢慢變深,褐色一般。真是期待呀!”

一旁的侍女晴兒打趣道:“老爺是期待這玉,還是期待咱們姑娘的成長呀?話說回來,咱們姑娘的名字,老爺夫人想好了嗎?”

夫婦倆對望了一下,相視一笑,彼此之間彌漫著心領神會的溫馨。白啟正撫了撫這塊玉,鄭重道:“既然小女是銜玉而生的,就取‘鈺’字為中,她是家裡的老大,論字輩該排到‘水’了【注3】…那就叫白鈺冷吧。”

謝氏憐愛地看著女兒:“也是,這孩子看著就有些不愛笑,怪冷淡的。”

話音未落,得了名字的小白鈺冷忽然笑了起來,憨態可掬的模樣,逗得白家人樂不可支。

“老爺,看來咱們小姐喜歡這名字喜歡得緊呢!”

……

三年後,上元佳節。

這天,夫婦二人還有仆從丫鬟們,帶著小白鈺冷去赴了鎮上的花燈晚會。

一行人玩得儘興,將近子時才到家。

此時漆黑一片,臨到門口了,才發現竟有一個籃子安靜地候在門口。

謝氏伸手探了探,訝異道:“老爺,這裡麵似乎有氣息,該不會…是個嬰兒。”

眾人麵麵相覷,一下子想起三年前,那個瘋瘋癲癲的老道。

白啟正眉頭緊皺,但並沒有猶豫幾秒,“先帶進去,正月寒氣重,不管是什麼,在外頭待久了肯定活不久。”

依然是個女嬰,長得模樣標誌,輪廓分明,眉宇間有種很特彆的英氣。

“還活著。”謝氏將孩子從籃子抱了出來,探了探氣息。

這籃子的質地很是堅韌,不似縣城產物,裡麵墊著柔軟的衣物,顏色雜亂,顯然是匆忙之間包裹而成。

“夫人您看這是什麼呀?”晴兒指著籃子驚呼道。

那籃子的側邊縫隙裡,夾著一條金項圈,仔細一瞧,那圈上的紋路居然是麒麟獸頭。

這可真是奇了!

白啟正捋了捋胡須,思索片刻,道:“夫人明日跟我去寺廟裡拜個菩薩,如何?”

謝氏一聽便懂了,這就是要收下的意思。

“既然籃子裡有了金項圈,那便取名白鈺麟吧,從今以後,她就是白鈺冷的親妹妹了。”白啟正教導三歲的女兒道,“以後要保護好鈺麟,知道嗎?”

小白鈺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好!”

從此,白家又多了一口人。

…….

又過了五年。

某一日旁晚,白家燃起了熊熊大火。

偏巧那一天,白鈺麟無故受了欺負,放了學堂,白鈺冷決定偷偷背著父母,帶著妹妹一起去教訓一下那跋扈的兩兄弟。耽擱了好些時候,姐妹倆這才心滿意足地牽著手朝家走去。

誰知,還沒走進院子,就看到眼前的一切化為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