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辛目瞪口呆,在他的記憶裡,主子是他見過最溫柔的人,從來不說重話,也不喜與人發生爭執,遇事總習慣“禮讓三分”。可眼前這個人雖然語調仍一片祥和,但讓他莫名識彆出了些“對峙”的意味,還暗含著淡淡的慍怒。
夜家的人也從未聽過夜侯如此說話,許多侍從都驚訝得瞪大了眼,紛紛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暗暗期待。
“過去一年,您沒少在內宅給我夫人使絆子,我知道您是因我遷怒於她,因而我內心一直有愧。如今我病重去了鬼門關一趟,終於幡然醒悟,自然不許這樣的事情再在我眼前發生。”
白鈺冷訝異地望向他,眼前的人態度之從容,語氣之篤定,渾然不似印象中與她相伴一年的“夫君”。
“我給白氏使絆子?夜景瀾你這罪名安得好啊,你現在倒想著護起犢子了,對個外人這麼好,你對你弟弟可有這一半上心?彆忘了你姓夜,不是跟她姓白!”
馮氏顯然不甘心就這麼落了下風,這夫婦二人一唱一和真是出息了,竟一點也不把她這個老侯爺夫人放在眼裡!
夜景瀾瞥了她一眼,輕哼一聲:“母親才彆忘了,您姓馮,不姓夜,況且您也並非我生母。照剛才的話說,您不也是侯府的外人,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耀武揚威呢?”
他故意把尾音拖長,又輕又淡,讓眾人細品其中的鄙夷滋味。馮氏氣的渾身發抖,孫嬤嬤在一旁心驚膽戰,隻怕主子回去又要摔東西暴怒一番。
白鈺冷忙於政務,已經多日未直視過自己的夫君。但直覺告訴她,麵前的人,有些地方已經不一樣了。
依然是那狹長深邃的眼廓,然而那昔日小鹿般柔弱透明的瞳仁,如今卻變得黑白分明,鍍了層冷冽霜雪,暗藏一抹煞氣。即使掛著笑,嘴角噙著的也是淡淡的嘲諷味道。
“我不知景隆是否是受了不良人家的挑唆,還是說母親您假意著急,實則依舊在破壞自家人的和氣是受了誰的指示。不論是哪一種情況,最後利益受損的絕對是淩安侯府。您萬不可被誆騙。”夜景瀾狀似無意地盯著眼前的藥盅,語氣平板。
“如今朝中諸事紛紜,暗流湧動,景隆驟然被扣已經像是敲響了一道警鐘,您要知道,萬一夜景隆落實了任何有關“謀逆”的罪名,整個侯府都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剛才聽016描述的過程中,又結合馮氏大膽又“僭越”的降智表現,夜景瀾已經大致描繪出了夜府的現狀——武將世家式微,不受朝廷青睞,太後與女帝爭權正是如火如荼之時,淩安侯府真就像一張畫了老虎的薄紙,看似威風,實則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容易陷入被要挾搖擺的境地。
白鈺冷尚且有可能憑借皇帝的寵幸置身事外,他自己可不一定。
他知道自己身為侯府家主,要是再不站出來主持公道,這個家恐怕真的要散。他要麵對的危機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白鈺冷點點頭,難得肯定道:“侯爺說的是,鈺冷這就派人去打聽景隆的消息。”說完用眼神示意了下歡笙,歡笙心領神會地出了門。
馮氏從來沒有被這樣直言對待過,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也不知是不是被夜景瀾說中了,她默然不語,一臉心虛。
她還略感疑惑,他們家這個軟柿子大哥生了個病,怎麼突然變成這幅淩厲樣子?
這時,之前派人慌忙去請的陸大夫到了,原先烏泱泱圍成一群的人都自動給太醫讓了路,終於讓悶濁的空氣有了流動,夜景瀾簡直老淚縱橫,直呼“救命恩人”!
有外人在,馮若芳瞬間切換,開始維持“慈母”人設:“陸太醫,您看看景瀾這情況,是,是要好全了嗎?您可千萬彆不跟我們說實話呀!”
馮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簡直要把太醫和他的胳膊盯出火星子來,夜景瀾都想替自己的手腕說聲“有被冒犯到”。
阿辛沒好氣道:“陸太醫可是金陵最有名的禦前大夫,他怎麼會說謊!”
馮氏蹬了他一眼:“沒規矩的東西,這兒輪得到你說話嗎?”
“阿辛,”夜景瀾安慰道,“彆為我多嘴,咱們聽聽陸大夫怎麼說。”
白鈺冷在一旁道,“讓您見笑了陸太醫。”
“無事,”太醫搖了搖頭,眉頭緊皺,“實不相瞞,老夫真是愧對侯爺和侯夫人的信任,這情況十餘載來老夫竟從未見到過。夜侯的病情本來已然回天乏術,隻是之前怕夫人們承受不住未敢言明,再者行醫之人總不願一言定人生死,不成想夜侯身上竟真有奇跡發生!侯爺如今身體裡的氣息再次循環起來,甚至比病前更有活力,實乃上天之恩賜哪!”
馮氏有些不可置信:“您的意思是,我們家景瀾的病徹底好了?”
陸太醫捋了捋胡子,遲疑片刻,謹慎道:“奇跡這種事,還是不能百分之百保證,侯爺還是需要好生靜養些時日,數日之後老夫再來查看定奪。”
阿辛喜極而泣,“太好了,一定是我去南音寺求的菩薩顯靈了嗚嗚嗚……”
夜景瀾抽了抽嘴角:想多了,是這個破係統在裝神弄鬼。
歡笙:“阿辛,南音寺是去求姻緣的!”
……
這時錦衣衛邱雲沾著寒氣踏入,向侯爺和侯夫人行了跪禮,來向白鈺冷回稟。
陸太醫本還想再多說些什麼,但顯然意識到自己不便久留,於是起身作揖道,“侯爺的病如有任何情況,請及時知會老夫,時候不早,老夫也請辭了。”
幾人齊齊道:“多謝陸太醫。”
錦衣衛是天熹年間,女帝為了保護安危、維持威望特設的偵查機構,不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管轄,單獨對皇帝負責。由於白鈺冷與女帝關係密切,因此天熹帝特地賜了一部分錦衣衛的指揮權給到白鈺冷,輔助她的日常政務執行。
不過,既然指揮權握到手裡了,白鈺冷自然也不吝嗇用於其他事務上。
“回首輔大人,回夜侯,夜景隆被扣的原因找到了。今日醉月軒的頭牌藍甯兒姑娘出來會客,鄒家與李家的公子為了爭奪上花船的機會扭打了起來,結果爭執的過程中李家公子失手將鄒小公爺…打死了。”
夜景瀾點點頭,同時戳了戳自己的係統:“016,快點給我補充一下背景信息,這李鄒兩家在朝中都是哪一派的?該不會一邊是太後的人,另一邊是女帝的人吧?”
係統流汗:“你怎麼知道的?”
夜景瀾得意挑眉:“當然是因為曆史小說看得多,這種套路早就爛熟於胸了。我可是看小說到淩晨三點才開始複習,備考隻用了兩個小時,厲害不?”
係統一臉“懶得評價”:“你還自豪起來了,你難道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既來之則安之嘍,我覺得這遊戲還挺好玩的。”夜景瀾砸砸嘴,心想阿辛怎麼不給自己拿點糖來,這藥也太苦了。
係統:“……”
不得不說,這宿主的“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心態素質還挺省事,免得它每次接到新宿主都要給人家做好長時間的心理建設。
白鈺冷一驚,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鄒家是聖上青睞的朝廷新貴,而李家則是曆經三朝的肱骨,如今歸於太後的羽翼下,兩家的糾紛無疑會將這場博弈展露在明麵上。
這件事如若處理不好,聖上便不易再收攬人心,徐徐圖之難矣!
為什麼偏偏是這兩家的公子爭執起來?又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白鈺冷頭痛欲裂,之前不覺,這幾日累積的焦慮和疲憊漸漸湧現。
夜景瀾在錦衣衛的話中發現了“華點”:“誒,鄒家公子和李家公子發生爭執,扣下夜景隆是怎麼回事?”
錦衣衛道:“回侯爺,事發前夜景隆與鄒小公爺正在飲酒,公然說出慫恿鄒家一起投靠太後此等話語…聖上震怒,因而扣留宮中,還說晚上請白首輔去文祈閣回話。”
馮氏一聽“聖上”震怒,頓時嚇得冷汗直冒,大氣都不敢出,隻拿眼睛瞅著白鈺冷,等白鈺冷發話。
“我知道了。”白鈺冷淡道,再沒給馮氏一個眼神。
湯藥一飲而儘,舌尖浸滿苦澀,夜景瀾皺起眉搖搖頭,“這件事我和夫人會一起商量處理,就不勞母親費心了。阿辛我倦了,勞煩你送母親出去吧。”
阿辛早就看她不爽良久,一聽夜景瀾說“送客”立馬搖起尾巴忠貞不二要將她趕出房去。
終於送走了氣急敗壞的馮氏,夜景瀾隻覺得比他考完三個小時曆史大題還累。原主虛弱的病體也切實影響了他的發揮,不然他大可不必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和馮氏周旋,直接給她兩拳便好。
邱雲依舊跪在地上,等著首輔的下一步指示:“大人,有什麼需要下官去做的嗎?”
白鈺冷思慮片刻,沉聲道:“邱雲,現在務必馬上將李公子捉捕歸案。李家在刑部有人,若是讓他們搶了先,後麵的事情就不好辦了。”
邱雲聽了,有些躊躇道:“可是…大人,卑職聽聞,李公子此時已經被李家人藏起來了,若是聖上沒有下旨,卑職無權進去拿人…”
白鈺冷有些不耐道:“聖上那邊我自會去說,但等到正式下旨三四個時辰都過去了…哪裡來得及?”
夜景瀾在一旁笑盈盈地點撥道:“白大人的意思你還不明白?現在最重要的,是掌握主動權,隻要把事兒辦好了,至於名頭什麼的,都是上麵一句話的事。你就是騙也得把李小公子從窩裡騙出來啊!”
“騙?”邱雲一愣,隨即了然,“卑職明白了,這就下去辦!”
白鈺冷流露出滿意的神情。
夜景瀾有些興奮地戳戳係統,“016,快告訴我白鈺冷現在對我好感值增長了多少?我覺得我表現得不是一般的好,比她原配肯定強多了!”
顯示屏在夜景瀾的上空幻化成型,萬千粒子重組——負一百。
負…負一百???
夜景瀾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真的要化身成那個咆哮的狗熊表情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