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重來一次……
重來一次她也不要再回那個貧瘠的末世了!
白秋有些不太優雅地吞咽著食物。
食物很珍貴,她不應該吃太多的,她也不想吃那麼多的……
但在月娘溫柔地、帶著愛憐地左一句“快吃吧,秋秋看你瘦的”、“你正養傷呢,就該多吃點”,右一句“你不吃了嗎,你吃不了,就要倒給小狗吃了…”
而且,這些飯菜也……太好吃了吧!
作為洛城基地探索部的頂梁柱之一,白秋不出任務的日子,給她的食物供給,已經是比一般人好很多了的。
但她從前從來沒有喝過這麼香甜的白粥!沒有吃過這麼爽脆可口的青菜,還有這個沒有一絲腐敗感的肉!!!
白秋幸福地幾乎都要流下眼淚了……
但看著所剩無幾的飯菜,白秋頓了下,像是想到了什麼,將嘴中的食物咽了下去。
她收回有些不舍的目光,放下筷子,抬頭對月娘說:“我吃飽了,剩下的,讓小狗也吃一點吧。”
月娘倒是被她突然的話語弄得愣了一愣,可轉瞬明白了的想法後,反倒一下子“噗嗤”輕笑出聲來。
她伸出手輕拍白秋的腦袋,對著白秋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帶著些笑意說:
“傻秋秋,哪有什麼需要喂的小狗啊,我們這一路上,可就撿到了一個你呢……”
輕柔的掌心帶著溫度,一下下的拂過白秋的頭發。
白秋克製住了想躲的衝動,這樣的親近讓她有點不適應,但是好像還有點……
溫暖。
給她仔細處理傷口、溫柔摸頭的手很溫暖,被填的飽飽的肚子也很溫暖。
這個陌生的時代出人意料地並不冰冷。
——
月娘合上門,在門扉旁無聲輕歎了口氣。
她少年時與柳命定下終身,後來又跟著柳易清出生入死,從朝堂到鄉野,她也並不是什麼目光短淺、識人不清的女子。
雖然對白秋所說的失憶表示懷疑,但,誰會有秘密,短暫的交流中,月娘也並沒有想對這個可憐的女子刨根問底。
身上嚴重的傷口或許會騙人,無害的長相或許會惑人,但白秋每次看過來時,濕漉懵懂眼神,總是讓她也忍不住心軟。
而且,一頓能吃半鍋粥的女孩子……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察覺到自己在想什麼,月娘也忍不住發笑。
況且,若是阿芳還在,應該也要這麼大了吧……
又回想起從前來了,月娘不禁失笑,她有時也會對自己年紀越大,越掛念過去而感到有幾分無奈。
上午天氣還陰沉著,這會恰好就出了太陽。
長途舟車勞頓的兩人,在這兩日也休整了過來,柳易清出來院子曬太陽,柳命收拾好碗筷也坐在桌旁,中間隔了個粗糙的木棋盤,兩人對弈。
月娘剛湊近,就聽見柳命嘀咕著:“天天在這下這破棋,也沒幾個刺客來給我殺殺,到還真有點不習慣。”
說罷,便大手一揮,“啪嗒”一聲非常乾脆地將手中的黑棋落在了棋盤正中——一個幾乎被白子全然圍住的地方。
月娘:“……”她也不知道這兩個人下的是哪門子棋。
籬笆外的幾叢新竹,枝節旁逸垂進院內,未乾的露水凝結又滴落,打在柳易清正執的白子上,輕輕濺起一朵透明的水花。
骨節分明卻又同樣蒼白的手落下一子,帶著略微的笑意回他道:“怎麼,這裡不舒服嗎?”
舒服?比起他們從前在京城的琦靡浮豔,這裡可談不上多麼舒服,不過顯然,眼前的幾人都不是在乎什麼奢侈享受的,這裡雖少有什麼取樂,什麼但勝在遠離遠離塵囂,質樸安逸。
但清淨的環境總歸也算是有利於柳易清養病。
說起他的病,月娘這樣一個性子柔和的人也忍不住心生怨懟。
作為河東柳氏家的大公子,柳易清耳濡目染,少年時就顯露才名,驚才絕豔。
不過甚少有人知道的是,曾經的江湖第一高手劉春風,也是他從小就認下的師傅。
就連柳命身上也有一招半式是是柳易清親自傳授的。
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柳易清在朝堂屹立多年,就算自身武功不弱,身邊也有他們這樣的人嚴加保護。
但當柳易清第一次吐著鮮血倒在柳命麵前,他體內深藏的毒物才後知後覺地被他們發現。
此後這毒素便蔓延地一發不可收拾。
唉,月娘無奈歎息。
他的病,始終是壓在他們心頭上的一塊巨石。
然而,患者本人卻始終不太在意,甚至這桃源村,也並不是他們脫離京城,隱於塵世的首選。
奈不住柳易清彆出心裁,力排眾議地選了這樣一個地方。
不過也幸虧世人皆知柳易清早已沉屙難起,否則他們可無法平平安安地走出那繁華禁區,然後完完整整地來到這裡。
他們此次離京,便是抱著再也不回去的念頭,可就是那能人異士彙聚的京都,名醫也都被他們尋了個遍。
效果也是有的,不過……
正是換季,病氣被一勾就冒了出頭,柳易清掩唇輕咳了幾聲。
聽見咳聲,月娘表情有一瞬間的黯淡,不過她也很快調整好情緒,上前帶著些向往地說:“您的身體也好了不少,你們還未到時,我已提前打聽好了。”
“東麵有一座荒山,到時候我們就在那開幾畝田,也算是安定下來了。”
柳命也不說什麼在這裡無聊了,棋子一丟,就興奮地開口:“我那把弓可也帶了?那山上東西肯定不少,哈,我可要給你們打頭熊回來下酒!”
這裡不過是從前出任務時,月娘和柳命搭建的一處臨時落腳點,不過用了幾根木、幾捆竹,房舍簡陋,院子也不大。
既然已經決定好了要在此處長居,那必定要做好一切的打算,房屋要重新修繕、地可以買,不過體驗一下自己開地也是不錯……
隻是不曾想,柳易清輕歎了口氣,明明是粗布素衣,還帶著淡淡的支離病氣,但他開口,月娘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權傾朝野的“柳公”。
像是隱隱知道他要說什麼,月娘的心也暗暗提了起來。
“繡春樓的勢力急需鞏固,你們又怎能總待在我身邊。”
“月娘,你們該走了。”
繡春樓作為柳易清師傅劉春風的勢力,也早早地被他接手、經營。
而自他一病不起後,那些凡俗的事務也都逐漸被他一樣一樣地卸除掉。
柳易清不帶情緒的話語,卻是使得月娘和柳命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走?走去哪,不是都商量好了說要在這住下嗎!”
“是啊,大人,”月娘也蹙眉,“不跟著您,我們能去哪呢?”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柳易清抬手敲了敲手中的棋子,接著說:
“我們在江南的勢力也被打擊得不輕,還有,我記得你們曾談起過,若是有機會,定要去趟江南,況且……月娘,你不是還有個妹妹,年少時不慎走失在那了嗎,說不定,你掛念了這麼久,趁此機會,也能姐妹團聚。”
他仿佛沒有看到兩人的焦急不解,仍帶著淡淡的笑意補充道:
“自然,不止江南,大漠戈壁,高原遼闊……天下之大,何處非吾鄉。”
“總歸,你們自由了。”
“不想出去看看嗎?”
看著眼前從未及笄的少女,到如今嫁做人婦,可以獨當一麵的女子,和一旁少年時就被他從一眾暗衛中提拔出來,陪著他從無數血雨腥風走過,柳易清自己心中,也不覺溫柔了許多。
他這半生都被權力與欲望裹挾著向前,做了半輩子京城中最尊貴的囚徒。
他不想讓他們也如此。
可月娘從未感覺到什麼不自由,聽到柳易清這樣說,她也不自覺的紅了眼眶。
可是她也知道,就算病入膏荒,柳易清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
何況,這何嘗不也是他來之不易的自由呢?
月娘或多或少也能察覺出幾分,柳易清為什麼想要選在此處潛居的想法。
“我們怎麼可能讓您一個人留在此處,您沒人照顧怎麼行!您的身子……”
月娘上前一步,把柳命按坐回去,同時也打斷了他有些過激的話。
她轉頭對柳易清開口:“好,我們就去江南。”
她對著柳命安撫地微笑,帶些勉強補充道:“況且,我們不是也得到消息,鬼醫閔三問近日也出現在江南一帶。”
“當然,我們也不止為了您。”
“就像您說的,我們自由了。”月娘輕聲說。
麵前的女子溫和卻敏銳堅強,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滿麵淚痕祈求彆人將她帶走的那個小少女了。
柳易清不禁有些欣慰地勾起了唇角。
他執子抬手,將白子下在了自己早已想好的那一步,霎時局勢大變,中間被圍困的黑棋竟悄然顯現出一條極為顯眼的生路。
不過另一方顯然也沒有了再下的心思。
柳命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向來大事聽大人指揮,家裡小事夫人做主,何況他心裡總覺得還有轉圜的餘地,儘管想留在這照顧柳易清,也不知如何開口。
月娘眨眨眼,將那股酸澀收了回去,她勉力地笑道:
“那你們救回來的那名女子呢,對了,我問了她,她說叫白秋……”
像是要故意轉換話題,月娘將了解到的大致情況講了出來。
“失憶?我那日瞧了一眼,她頭上的傷可不算太重。”柳命回憶道。
“唉,她不願說便不說吧,無論如何,總歸是個可憐女子,我看她也不像有處去的樣子,不如讓她先在這住下,等她傷養好再做打算。”
一個看起來文文弱弱年紀不大卻滿身是傷的少女,要麼是受了家裡的虐待,要麼就是誰家的逃奴。
月娘照顧白秋的時候,看到她細白的手心卻生著厚繭時,心裡也是愈發憐惜。
“何況我們現在淡出京城,又有誰不遠萬裡使一個弱女子來暗害我們呢?”
月娘說完也自覺多言,便住了嘴。
儘管陳朝民風還算開放,但對於女子來說也是艱難,月娘看著白秋沾著灰和血的白嫩臉蛋,一身傷的躺在床上,就仿佛看到了當初從家中努力逃出來的自己。
月娘跟柳命是年少結緣,相伴多年,她知道柳命為柳易清做事,手上是洗不淨的血腥,可她是在暗處忙碌,不曾也不想直麵這些,心中始終還留有一分純白。
柳易清單手閒敲棋子,沒做回應,像在沉思。
聽到月娘說話,柳命也懂了她的意思,開口勸道:“是啊大人,我看那人傷的也不輕,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既然把人都帶了回來,那我們肯定要把人家照顧好啊!所以不如照顧到她傷好我們再出發。”
畢竟讓柳易清來照顧人,是他們不敢想的事。
看那人像是從懸崖上直接墜落似的得一身傷,要想好全,少不得幾個把月,與其說是想等照顧到白秋好全,不如說是放心不下柳易清一個人。
柳易清抬起眼道:“你倒是好心。”
柳命撓撓頭,沒心眼似得笑:“比不上大人。”
隻是,柳易清說想讓他們離開,他們再怎麼推脫都沒什麼用。
“既說是要救,自然不能半途而廢,午後拿些錢財糧米,附近找戶老實敦厚的人家將她托付出去罷。”
對於一個萍水相逢的路人,柳易清這樣也是仁至義儘。
柳易清黑沉的眼眸被長睫遮擋,繡著雪花紋飾的發帶垂墜,他收斂起神色,開口:
“況且你們理應清楚,多餘的人留在這,於我而言,具是拖累。”
這話說的無情,與其說是在趕白秋,更像是在趕他們兩個。
可,這個為所有人謀劃好前程後路的柳大人,最後竟給自己留下了個這麼痼疾纏身、孤家寡人的結局嗎?
月娘不甘心。
兩人還想再說什麼,卻聽見一道推門聲,他們有些驚訝地回頭去看。
一門之隔,白秋吃完飯便昏昏地將要睡去,她的身體損耗太多,需要大量的睡眠來修補。
不過頂級異能者的身體素質還是使她半夢半醒間聽見了些談話,而且好像還是關於她自己的。
【可憐的女子…】
【照顧好她…】
【給些錢財米糧】
【是拖累……】
不是,她才不是拖累……
好像還在做夢,昏昏沉沉之際,有些昏迷不深時的記憶開始反芻。
“將她帶上來吧。”有些無奈但聲音還是難掩溫柔。
溫熱的女子的手細致地給她包紮傷口,攥著沾著血跡的帕子輕歎道:“真可憐。”
……
她不用他們照顧的,他們救了重傷的自己,還給了她很多珍貴的食物,理應是白秋去報答他們才對!
白秋掙紮著從夢裡醒來,可起來動作的太猛,弄得她腦袋也暈暈乎乎的。
不過她沒時間管,她目標明確地打開竹門,對著院裡裡三張熟悉或陌生的麵孔,大喊:
“我……我不是拖累,不要把我送走,我很有用的!”
其實這喊聲根本不大,因為發出人的虛弱,反而有些有氣無力。
但喊完白秋自己卻愣了。
從前探索部的成員都說白秋太過冷漠,但隻有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徐思妍知道,她隻是太不擅長人際交往。
所以看著麵前由於自己的突然出現和有些大聲的話語,而沉默的三人,白秋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說什麼了。
不過幸好裡麵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開了口,接了她的話,聲音吊兒郎當的:“好,那你說說,你哪裡有用了?”
我會把附近的喪屍都消滅掉!
不過這裡應該沒有喪屍這種東西。
白秋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索性她也不開口,畢竟在末世裡,能被看到的強大的實力,比隻會言語叫囂有用的多。
白秋上前幾步,走到他們麵前的石桌邊,伸出一隻手,身體裡,熟悉的異能開始準備運轉。
這種小石頭桌子,就算是她現在身受重傷,異能衰竭,把她搬起來也是很輕……
?!不對……
她的異能呢?
白秋抬眼,過分地的使力讓她額頭上都冒出了些汗,眼睛也微微泛紅。
“我……不對……”
不斷地在身體裡搜尋也找不到熟悉的回響,腦袋一陣陣脹痛,但白秋仍加大力度去回想自己熟悉的異能。
頭好痛……
想向上抬起桌子的手不知道何時向下撐住了桌子,細白的手指握緊,在石桌下端留下了幾道不易察覺的清晰指痕。
像壓緊的弦終於崩斷,白秋對著眼前人黑色的瞳孔,隻來得及模模糊糊地說:
“不是的,這不是……你不要把我送……”
聲音太軟太輕,倒像是哀求了。
還沒來得及說完,本來看著像是有著很大底氣的少女泛紅的眼睛一閉,就軟倒在了柳易清麵前。
柳易清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袖間薄薄的冷香拂過,眼前的人竟是直接栽進了他懷裡。
好像真的挺可憐的,輕飄飄的人兒縮在懷裡沒有一點重量。
突然的感想像是一縷輕煙,他還沒抓住,就輕飄飄地飛走了。
黑色的夢魘像是一頭大怪物一樣將白秋捕捉。
她記憶的最後是月娘的驚呼。
和一道有些無奈的長歎,以及一句清低的男聲:
“算了,先讓她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