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瓔奇怪地望著他,“嗯。”
馬四郎急道:“小娘子既出攤,怎隻備這點貨?我一日賣籠餅好幾百個呢!”
豆花娘子過來,一把將他撥開,“人家備貨,與你何乾?”
馬四郎抓著銅板,悻悻地瞥了眼空了的笸籮,似有些不甘。
含瓔起初還當他瞧不起雞爪,見不得雞爪賣得好,這一看,卻又不是。
有那買了小份的食客跟著抱怨貨少,“今日還有麼?”
含瓔搖頭,何嘗不惋惜沒多做些?
食客好生失望,剩的一個雞爪也不吃了,拿油紙包仔細收好。
豆花娘子笑問道:“小娘子明日可還來?”
含瓔尚沒出聲,馬四郎眼一瞪,篤定道:“自是要來,做買賣也忌諱三日打魚,兩日曬網,小娘子明日便該多備些貨!”
說著,將十來個銅板啪地拍在凳上,“訂個小份。”
所以,他是想與她買雞爪?
食客亦都望著含瓔。
含瓔怎敢說不?原是擔心來得勤,賣不動,打算隔日來,或是賣兩日歇兩日,怎知才這半天,五斤雞爪便賣光了。
食客又這般殷勤,正該趁熱打鐵,將能賺的銀錢先賺上。
收了攤,含瓔帶上寶葵阿豚,先去買了十斤鮮雞爪。這回買得多,她又說往後還買,店家便每斤便宜了一文錢。
到家數了數錢罐裡的銅板,含瓔笑著問寶葵:“你猜多少?”
寶葵一徑搖頭,不敢猜。
“算上方才買雞爪用掉的一百七,差不多有兩百五十文。”
算不得多,卻是她頭一回自己憑手藝賺到錢。
兩百五?今日買了十斤,若還賣得好,該有五百文了!寶葵眼瞪得圓圓的,抓緊往灶膛裡添了把柴,恨不得立時將這鍋新雞爪煨熟了。
次日,含瓔一早便帶著寶葵阿豚出了門,搭的又是鄭伯的車。
搭過兩回車,阿豚見了鄭伯便喊爺爺,鄭伯笑眯眯的,一把拎起小人兒,與他一道在前頭坐。
因他堅持隻收含瓔與寶葵的車錢,含瓔包了兩個雞爪送他。這兩個雞爪又給含瓔帶了好幾單生意,此為後話不提。
馬四郎見含瓔來了,忙將籠屜一蓋,幫著擺好高足凳、笸籮,雞爪剛倒在笸籮裡,他便在圍裙上揩揩手,自撿了兩個,囫圇往口裡塞。
食客買籠餅,他含了一嘴雞爪,不出聲,裝好籠餅,轉過身,吐出雞骨。
豆花娘子給食客盛了碗豆花,嫌棄地瞥他一眼。
“來份大的,帶回家給俺娘嘗嘗!”馬四郎嘿嘿樂道。
他生在此地,長在此地,他一家卻是早年自青州逃難來的,一高興便帶出了北地口音。
阿豚坐在橋頭石階上啃雞爪,路過的小童揪住她阿爹的衣角,不肯走,“阿爹,吃。”
含瓔看她比阿豚還小一些,不知她可會吃了,她阿爹倒是架不住女兒纏,給她買了份小的。
“郎君可剝了骨頭喂她。”
她阿爹笑道:“這點大,怎好剝?拿刀削些肉給她嘗個味。”
含瓔望著父女倆的背影,幼時阿娘給她做過無骨雞爪,去骨不過費事些,回頭她做幾個,不隻孩童,有那秀氣的小娘子恐怕也嫌啃雞爪不雅呢。
寶葵雖還有些拘謹,比昨日好了許多,不再往含瓔身後躲了,有人問價錢,也敢應聲。
這回雞爪個頭小,因而多賣了好幾份,除了昨日來過的食客,又來了好些新客,嘗鮮買小份的多,到家一數,五百五十多文!
阿豚見含瓔與寶葵守著方桌數銅板,嘴角便沒放下過,雖不知她二人因何高興,卻也跟著樂。
接連三五日,周家一早便門戶緊閉。
含瓔地方摸熟了,兼之將折疊凳、笸籮等物留在了豆花娘子處,這日便沒再帶寶葵姐弟。
雞爪賣掉約莫一半,天忽地陰了,含瓔還道是飄了片烏雲過來,然而緊跟著便掉點了。
幸而有豆花娘子的油布棚可以遮一遮雨。
這雨說下便下,街上行人有傘或蓑笠的,還可從容,餘者不得不跑起來,四處躲雨,住得近的則冒雨往家趕。
等了約莫有一刻鐘,仍不見雨停,便是雨勢緩了,若綿綿落上整日,客流也會少許多。
陰雨天外頭的事做不成,最宜在家躲懶。
含瓔望著笸籮裡的雞爪,有些發愁。
這雞爪須得當日賣完,隔一日便是不餿,也不新鮮了。
轉頭一看,豆花娘子亦是一副愁容,她家中尚有老母幼妹,全指著她每日的豆花營生過活。
馬四郎倒是雙臂環胸,濃眉微蹙地低著頭,不知想什麼,總歸不似有心事。
雨棚邊沿落下的水珠子,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板地的小水窪裡,仿似孩童的指頭在光麵團上壓出的淺窩窩。
含瓔唇角漾起一抹笑意,阿娘也遇到過生意淡的時候,發愁除了叫人愁上加愁,無甚益處。
她索性拿了個雞爪,站在雨棚下慢悠悠地啃著。
雨勢漸漸小了些,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傳來悠長纏綿的水磨調。
含瓔凝神聽了聽,問:“附近有戲樓?”
“可不是?”馬四郎眉心擰成了疙瘩,“成日嗯嗯呀呀,不知唱個甚。”
豆花娘子橫他一眼,“小娘子莫聽他胡說,這戲樓生意頗好,好些角兒呢。”
含瓔看了眼天色,左右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不如去戲樓打發時間。
誠如豆花娘子所言,春住戲樓頗是熱鬨,饒是雨天,堂中亦幾近客滿,樓上雅間多是手中寬裕的,樓下散座,十文錢便能買壺茶,與人拚桌雜坐。
含瓔挑了張靠前的方桌坐下,旁人嗑瓜子、飲茶、吃茶點,惟獨她,從包袱裡掏了個雞爪啃。
戲台上演的不知是哪出戲,小娘子正哭哭啼啼地以袖掩麵,扮作書生的郎君則一臉愁苦地藏於暗處,偷覷佳人,幾番欲語還休。
樓上憑欄的嬌客默默垂淚,不時拿帕子按一按眼角。
含瓔同桌的看客亦是欲言又止,看了含瓔好幾眼,終是問:“小娘子,吃的雞爪?”
含瓔卻沒聽著,隻好奇台上的一對兒鴛鴦因何這般煎熬,那人問了兩遍,她才聽見,隨口答:“虎皮雞爪。”
過片刻,那人又問:“小娘子在哪處買的?”
原來是戲文裡那書生中了狀元,未婚妻知他被富貴人家榜下捉了婿,為他前途著想,主動退了親。
書生不知如何作想,說他無情,麵上偏又帶著痛苦之色,若說有情,他答應了退親,且眼見娘子哭得梨花帶雨,也不肯出麵相見。
那娘子也怪,自己退的親,又哭得這般傷心,若是舍不得,何必又退?
含瓔失了興味,拿帕子抹抹手,對那婦人道:“我自己做的。”
婦人哦了一聲,頗是失望。
含瓔呷了口茶,打量問話的婦人一眼,忽地反應過來,“娘子沒見過我麼?我在橋頭售賣雞爪,好幾日了。”
那婦人生的是個福相,團團臉,肌膚白嫩,隻抹了點口脂,聞言搖頭:“有陣子沒去橋頭了,小娘子今日可還有雞爪賣?”
含瓔指指身旁條凳上的包袱,“還剩了小半,娘子來一份嘗嘗?”
見她有意,又與她說了價錢。
婦人當即要了個中份,接過紙包便拿了一個啃起來。
桌上其餘兩人見狀也說要買,各要了個中份。
三人俱是到手便吃起來。
團團臉使勁兒吸溜著雞骨,“小娘子方才說是虎皮雞爪?怎沒聽過,這雞爪有甚來頭?”
含瓔清了清嗓子,先問:“娘子看這雞爪可是皮肉起皺,與虎皮相類?”
團團臉一瞧,還真是,其餘兩人亦點頭稱是。
含瓔接著道:“這雞爪乃是依我外祖家的方子所製,家母故鄉無人不知,逢到年節更是宴席上必備的一道菜,好吃不說,寓意也好,叫作抓財手。”
鄰桌一個帽上簪花、裝扮風流的郎君聽見了,回頭道:“抓財手?快給我來一份!”
他要了大份,拿去與他同來的兩人分食。
另一桌瞧見了,也來問,因見是雞爪,那藍衣郎君撇撇嘴,“雞爪?”
團團臉目露凶光:“嘗過再說!”
藍衣郎君目光一閃,小聲對含瓔道:“勞煩小娘子給我來個小份。”
等他嘗過一根爪子,團團臉眯眼問:“如何?”
藍衣郎君唯恐說出她不愛聽的,結結巴巴道:“尚、尚可。”
團團臉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
藍衣郎君嘴上隻說尚可,吃完一個,轉頭卻又買了個中份。
嗑瓜子的聲漸漸停了,每桌都有人悶聲不吭地啃著雞爪。
含瓔原打算等雨停了出去走走,走街串巷地叫賣,總能賣掉些,怎知來了趟戲樓,全賣空了。
出了戲樓,雨還未停。
含瓔兩手舉起包袱皮,遮在頭頂,才下石階,忽見一雙黑靴停在跟前,雨絲也沒了。
仰臉一看,周從寄一身白衣,擎著柄碧青色油紙傘,正垂眸望著她。
含瓔這才想起好幾日沒見著他了,自打出攤賣雞爪,便沒見過。
她忙著賣雞爪,沒留意,寶葵頭一日還提過一嘴,過後隻顧著鹵雞爪、數銅板,便忘得乾乾淨淨了。
她這時正高興,發不出脾氣,因篤定要敲打敲打他,有意板著臉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去尋你呢。”
“成日不著家,怎不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