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瓔掏出帕子,在他額上輕輕擦拭。
周從寄抬眸望她,忽地直起身,轉過頭去,打了個噴嚏。
含瓔腕上掛著那兜鮮雞爪,飯館沒怎收拾,指爪上還夾著雞毛,抬手間,兩根細小的雞絨毛飛了出來,氣味亦有些嗆……
周從寄不著痕跡地往一側讓了讓,“多謝四娘子。”
含瓔麵上笑笑,心底卻暗忖,果真中看不中用呢,區區兩根絨毛也能嗆到他,她提著一點事沒有。
兩人搭牛車出城,木板車兩側墊了稻草,已坐了兩人,含瓔挨著老婦人坐,周從寄坐在她另一側,過不多時,又上來個漢子,與對麵的老漢一道坐了。
轉彎時車顛簸了一下,含瓔在婦人臂上托了一把,才沒叫她往前栽。
老婦人連連道謝,含瓔笑說舉手之勞,聊了幾句,問:“阿婆要鹽麼?我圖便宜一口氣買了十斤,不知幾時才吃得完。”
老婦人還沒答言,對麵老漢道:“鋪子裡買的?”
“嗯。”含瓔掏出賣契。
老婦人不識字,倒是後上車的中年漢子瞧了一眼。
老漢問:“二十文?”
含瓔道:“正是二十文,老伯倒是熟知行情。”
老漢笑笑:“小娘子可賣我兩斤。”
老婦人跟著道:“我要一斤。”
後上車的漢子道:“我來兩斤。”
前頭車夫聽見了,回頭問:“小娘子不若也勻一斤給我?”
這一來,賣掉了六斤。
車夫停車,找街旁菜攤上的小販借了杆秤,分好鹽,各自拿布兜裝了。
老婦人大抵是見含瓔未梳已婚婦人的髻,因而未將她與周從寄想成一對兒,避著周從寄,小聲向含瓔打聽:“小娘子,你這哥哥可曾娶妻?”
含瓔瞄了眼周從寄,掩著嘴道:“非但有娘子,孩子都生了一窩呢。”
周從寄不知聽著沒,係好鹽袋,拎上車,沒看含瓔。
“你哥哥成親這般早?”老婦人有些驚訝,又頗是惋惜,“你哥哥這等品貌,嫂嫂想必亦不俗。”
含瓔點頭,一本正經道:“嫂嫂美著呢。”
坐回車上,周從寄看眼含瓔,扭過頭去,沒作聲。
兩人到了家,寶葵見他們拿回一堆東西,猜到要做雞爪,立時係上襻膊,拎了桶水來,倒在大木盆裡,坐下清洗雞爪。
含瓔原想與她一道收拾雞爪,見周從寄去了西屋,擔心冬衣的事露餡,忙跟過去。
周從寄果然奔著立櫃去的。
櫃門拉開,立時能看出櫃中多了女子的衣物。
含瓔自他身後探出腦袋,笑道:“夫君不會怪我沒說一聲便占了櫃子吧?衣裳收在箱中,取用甚是不便。”
周從寄不知看什麼,一時沒出聲。
含瓔又道:“夫君若不肯,我……”
周從寄合上櫃門,頓了頓,又打開,隨手抽了件長衫出來,轉身就走。
“四娘子自便。”
他一走,含瓔拉開櫃門,發現原先存放冬衣的那處,放了她的兩件小衣。
料子極是輕薄,觸手軟滑,去歲末,三姐姐給她的。
巧果見是銀紅色,便說留著成親用,婚期一定,即替她做了這小衣。
含瓔拿起來塞在角落,早上出門急,沒瞧仔細,不知周從寄可見著了。
不過他來取長衫的,長衫擱在上一格,多半未留意。
周從寄去後屋換了衣裳,出來與寶葵打過招呼,便走了。
阿豚歇過中覺,坐在廊簷下發呆。
含瓔找了把剪子,給雞爪剪指甲。
與寶葵,一個洗,一個剪,沒大會兒,便將五斤雞爪處理乾淨了。
趁著寶葵燒水焯雞爪,含瓔將買回的香料撿了幾樣,按配比稱量好,下鍋炒乾,再用研缽細碾成末。
她仔細回想過,無論幼時在都城,抑或在岩寧縣,都不曾見有賣虎皮雞爪的。
便是有賣也不怕,左右烹製的法子沒甚出入,差便差在手藝高低,諸如火候把握,鹵汁調配。
阿娘留下的配方乃舊日在故鄉時所用,到都城後因地製宜,選用本地香料替換了方子裡缺的幾味料。
寶葵已將煮好的雞爪撈出控水。
含瓔往鍋裡倒油,待油溫上來,下雞爪,雞爪一入鍋,熱油便劈裡啪啦地飛濺。
寶葵阿豚瞪眼鼓嘴,俱是嚇了一跳。
含瓔不慌不忙地蓋上鍋蓋,險些忘了雞爪因殘留水分,入油鍋易濺油。
雞爪炸透撈出,還需複炸一遍。
阿豚聽說是虎皮雞爪,不解道:“雞爪為何披虎皮?”
含瓔尚沒想過,將炸好的雞爪放在涼水中浸泡,猜道:“雞爪炸過,熱得發脹,用冷水一浸,忙不迭往回縮,皮便起皺了。”
寶葵不時往水盆裡看一眼,過了約莫一兩刻鐘,雞爪果真起了虎皮。
“嫂嫂,真有虎皮!”
阿豚道:“雞爪胖了。”
含瓔炒了糖色,另起鍋燒油,倒入配好的香料煸炒,直炒到香氣四溢,倒熱水,放入雞爪燉煮。
不過三刻鐘左右的工夫,卻最是熬人,濃鬱的香彌漫開來,肆無忌憚,無孔不入。
阿豚轉了又轉,無奈燉煮加上浸泡,等到黃昏才吃上。
暮色四合,晚霞灑滿小小的院落,映得廊簷下的幾串柿子黃澄澄的。
阿豚站在柿串旁,低頭望著手中的雞爪,他沒吃過雞爪,聞著香,瞧著卻有些怕,牛兒家養雞,他見過,雞爪原是長在雞腳下的。
含瓔與寶葵係著襻膊,坐在廊簷下,一人一個雞爪啃著。
這雞爪鹵得極是入味,皮酥肉厚,一咬肉便脫骨,口感軟爛,嚼著又有幾分脆爽。
阿豚不敢將雞爪直接放嘴裡,揪下一節指骨,小嘴抿了抿,牙咬一咬,吐出骨頭,接著又揪下一節,不聲不響,吃掉了一整個,竟不比含瓔她們慢多少,雞骨吃得還乾淨。
還想再來一個,寶葵不許了。
阿豚乖巧地哦了一聲,一雙眼卻直直盯著寶葵手裡的第二個雞爪,咽了下口水,對含瓔道:“嫂嫂,虎皮雞爪是阿豚吃過最香的。”
含瓔也笑眯眯地哦了一聲,但絕口不提給他吃第二個,上回積食的事她可沒忘。
寶葵直接叫他死心,“再香也隻許吃一個。”
阿豚抿著嘴,忽地抬腳往院門口走。
寶葵叫住他:“天都快黑了,你去哪?”
阿豚道:“我叫牛兒把他家雞的爪子拿來給嫂嫂燒。”
含瓔:“……”
寶葵驚得說不出話。
含瓔道:“雞被剁了爪子,會疼死的。”
阿豚一聽,忙搖頭說他不去了,正想走回來,聽見有人喊他,扭頭一看,是牛兒。
含瓔頭回見牛兒,這牛兒雖與阿豚一般年紀,卻比阿豚壯實多了,寬寬圓圓,和個小木墩兒似的。
牛兒亦沒見過含瓔,倒是一點不怕生,走過來,提了提褲腰,單手將一隻荷葉包遞給阿豚。
“給。”
是幾個黑乎乎的煮菱角。
阿豚道過謝,回頭望著含瓔,含瓔撿了個雞爪給牛兒。
牛兒也沒吃過雞爪,阿豚一教,便會了。
一個吃完,他將手指頭挨個舔乾淨了,在臟得起了層泥垢的前襟抹了抹,仰頭瞅著含瓔。
含瓔看得好笑,阿豚認真告訴他,“吃多積食。”
“李牛兒!”
牛兒仍不肯走,聽有人隔著院牆喊他,許是他阿娘,才怔了怔,掉頭往外跑。
寶葵擔憂道:“早知便多鹵些,隻這幾斤恐怕不夠賣!”
含瓔撲哧一笑,“想得倒好,興許還賣不出去呢。”
“這般好吃,怎會沒人買?”寶葵想了想,問,“嫂嫂打算怎麼賣?”
含瓔早盤算過了,一斤鮮雞爪約莫十一至十五隻,既是小食,可按份賣,小份兩隻,收十二文,中份五隻,二十五文,大份十隻,四十文。
五斤雞爪,全賣小份,一斤至少六十文,全賣大份,一斤少說四十文,五斤當是二百至三百多文。
十八文買的鮮雞爪,五斤九十文,可賺一百一至二百多文,順利的話,用不上一個月,便能賺回鹽油香料柴禾錢,往後即是淨利。
若是賣得好,她還可做些旁的小食,多賺些。
夜裡才躺下,忽聽牛兒被打得哇哇哭。
因想著明日去城北賣雞爪,含瓔、寶葵都沒睡意,牛兒一哭,便豎起耳朵聽動靜。
他阿娘似乎正與他阿爹告狀。
“不打成麼?”
“說雞爪好吃,想把那幾隻下蛋的母雞全剁了爪子,送到隔壁周家去!”
“周家誰人會燒菜?便是會,也沒燒雞爪的,皮包骨,有甚吃頭?”
又喝斥牛兒道:“爪上全是雞屎,你吃麼?”
牛兒哭著道:“牛兒不吃雞屎……”
他阿爹似是聽他哭,嫌煩,胡亂哄了一句:“好了好了,牛兒吃牛屎。”
……
含瓔捂著嘴,險些笑得捶床。
寶葵驚訝道:“連指甲都剪乾淨了,怎會有雞屎?”
“莫不是嫌棄咱們給牛兒吃雞爪?我從前也嫌棄雞爪呢。”
“她又不知嫂嫂鹵的雞爪多好吃。”
“嫂嫂,可要我送兩個去堵他們嘴?”
含瓔霎時斂了笑,將頭一搖,嚴肅道:“兩個雞爪賣十二文呢。”
次日窗紙方白,含瓔便醒了,精神抖擻地爬起來,將出攤所用之物收拾停當。
寶葵端了粥盆進屋,擱在方桌上,一麵道:“嫂嫂,哥哥一夜未歸。”
含瓔抓起竹筷,尚思索著東西可帶齊備了,隨口問:“他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