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來了,正門外迎親的忙放起鞭炮,吹吹打打的迎新娘跨門檻。
含瓔聞了一鼻子鞭炮味,耳中聽著喜樂,熱鬨得和過年似的,心底陰霾淡去,蓋頭下的粉麵勾起一抹笑。
眾人見新娘自己走出來的,紛紛吃了一驚。
隨即猜到是遊家不做人,方才伯府迎親,可是遊員外與那遊郎君親自在門外迎候,送親隊伍走沒影了,才返身回府。
大房這吃相未免太難看了些,大喜之日,也不肯給小娘子一份體麵。
周家窮雖窮,周郎君卻生得一表人才,遊家這般狗眼看人低,日後人家高升了,怎有臉攀親?
周郎君一身紅袍,負手立在花轎旁,這樣貌氣度,翻遍岩寧縣找不出第二個。
當即替這對兒小夫妻不值。
周從寄尚不知後院的事,正待上前,忽見含瓔身後影壁旁匆匆來了一行人,為首的赫然是跑得氣喘如牛的遊成器。
遊成器原等著含瓔求上門,聽底下人說她抱了個破壇子就自己出來了,氣得險些掐死那鸚哥。
遊芙事不關己,隻等著看含瓔的笑話,倒是遊芳提醒,若不背含瓔出門,遊家恐會落人口實,遊成器這才咬牙追過來。
跑了一路,堪堪趕在含瓔出門前攆上來,卻是一步也走不動了。
遊成器扶著影壁歇腳,伸出一根滾圓肉實的手指,指著含瓔,“遊含瓔!你個沒……”
觀他臉色即知說不出什麼好話。
門外眾人忽地高聲賀喜,將他的罵聲淹沒。
“小娘子大喜!”
“娘子郎君大喜,恩愛白頭,步步高升,娘子來日做個探花娘子!”
有人問:“怎不是狀元娘子?”
“聽說探花郎更俊?”
眾人哄笑起來。
遊芙呸地吐出瓜子皮,陰陽怪氣道:“當真是些下等人,聞著味兒就湊過來了,她當初不就是跟著寒氏拋頭露臉地討生活,回遊家錦衣玉食地養了這些年,也養不出個閨秀樣!”
遊芳忍不住小聲道:“二嬸一人養得起家,頗是能乾呢。”
“你也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遊芙朝她翻了個白眼,“女兒家憑一雙手吃辛苦飯算什麼能乾?叫男子心甘情願地養才是真本事。”
含瓔正想邁過門檻,喜帕下,忽見一雙白底黑靴停在門外。
喜娘笑著告訴她:“小娘子,是周郎君來了。”
周從寄伸手接過含瓔的壇子,交給喜娘,背過身,在含瓔跟前蹲下。
含瓔稍稍撩起喜帕,心頭一跳,這人便是蹲著也很高呢,肩寬,背闊,瞧著就穩當,她放心地伏上去,兩隻小臂貼著他,將身子隔開。
周從寄在她膝下一托,輕鬆站起身,便和沒背著她似的。
含瓔趴在他肩頭,冷不防往下看了一眼,頓感目眩,她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喜袍,一麵詫異,他到底多高?
她算得高挑了,站著大約隻到他胸口吧,不知夠不夠得到肩。可她畢竟小他三歲嘛,還能長一長,興許差不了多少。
進了花轎,含瓔掀起側簾瞧了眼,認出好些是方才在後院外看熱鬨的,竟又跟來了。
那挑餛飩擔的大漢也不怕耽擱了生意,目光一轉,又見個賣絹花的大娘挎著籃子,邊上是賣油、賣草鞋的,另有對賣飲子的老兩口。
含瓔放下轎簾,想起周家迎親的人等了這半日,遊家連口茶水也不曾給,顯是有意怠慢。
一兩銀子的嫁妝,她原打算叫巧果一路捧去周家,現下也不很氣了,想了想,趕在喜娘叫起轎前,對巧果耳語了幾句。
巧果因害她家小娘子賠了四十貫,自責得不得了,聽她吩咐,憋憋屈屈地忍著淚,將那托盤往地上一放,拿了銀子就去尋那賣飲子的老兩口。
“諸位叔伯嬸子、娘子郎君,我家小娘子請諸位喝飲子。”
眾人見她用的是那兩嫁妝銀子,怎猜不到小娘子心裡頭有氣?小娘子看得出來是個有骨氣的,恐怕還嫌這點錢帶去夫家給自己添堵,用了倒乾淨。
絹花大娘當先端起一碗,笑道:“多謝小娘子!老身不客氣了。”
旁人亦陸續來飲。
他們不肯占便宜。
絹花大娘挑了朵頂豔麗的像生牡丹,賣油的打了一瓶油,賣草鞋的嫌送鞋不吉,取出一包買了自吃的綠豆餅,餛飩擔上包了些沒煮的生餛飩,賣飲子的婆婆贈了一小罐梅子、 白糖。
鄰家下河剖魚的婦人在竹籃裡撿出一條大胖草魚,用稻草穿了腮,遞過來,那魚還活蹦亂跳的,身子一撅,嚇得巧果直往後躲。
又有新剝的鮮雞頭米,水紅菱,嫩藕,新桂花,送馬眼棗的潑辣娘子祝新人早生貴子。
含瓔不肯收,眾人不依,奉上禮,便各自散了。
搬嫁妝的幾人原以為要空手回,這一來,便各分了些物件,都不沉,因零零碎碎的,兩隻手都忙。
稍沉的便是那兩口樟木箱,與那一筐矮黃菜。
花轎一路往南城行,所過之處,好些人駐足觀看。
巧果買飲子得了老伯找的幾文錢,仍擱在托盤上,兩手捧著,跟在花轎旁。
路人咋舌,“那是嫁妝?”
“哪家的小娘子,才這點嫁妝?”
“遊家四娘子。”
“二房的。”
有人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有知情的從旁道:“不隻這幾文。”
“哦?”
“有一兩。”
“……”
含瓔聽在耳中,心道阿娘若在,會怪她做錯了麼?
幼時阿娘曾說她氣性大,倔性子上來,便不管不顧。
可她現下想想還有些氣呢,單為銀錢,她不至如此,賣巧果去勾欄,無論如何忍不得。
巧果陪她這些年,與她情同姐妹,大伯母心知肚明,竟還狠心將她往火坑裡推。
她不怕丟臉,也不怕人家為此笑話她,祖母他們如此行事,比她更沒臉才是。
下轎又是周從寄背她,拜過堂,喜娘扶她進了西屋。
含瓔聽見門關上了,立刻揭開喜帕透氣,起身在房裡轉了轉。
原來這西屋也用板壁隔了兩間,喜房做在南半間,北麵貼板壁放了張沒罩的舊架子床,紅紗帳瞧著是新做的,臨窗一張黑漆條桌,漆色已斑駁,桌上點了對喜燭。
她帶來的樟木箱摞在床西側靠牆的黑木箱上,往裡立了個四足落地雙門櫃。
周家人少,也有幾桌客人。
正是黃昏,前院賓客飲酒談笑著,周從寄挨桌敬酒,許是有長輩在,與他說了些賀喜的祝酒詞,還作了詩,含瓔不懂,聽著隻覺怪有趣的。
有那年輕的打趣新郎,似是方才花轎進門,張羅著放鞭炮的男子。
含瓔站在窗下聽了片刻,聞見窗縫飄來的飯菜香,忽覺肚子空了。
正想設法尋些吃食,巧果叩門進來,手裡拿了隻紙包。
含瓔眼一亮,認出是方才收的酥皮綠豆餅。
巧果臉上卻擠不出笑,她頭回來周家,早知周家窮,卻不知窮成這般,難怪小娘子不要她,住都住不下。
她哥哥已等在巷口外,含瓔適才在轎子裡瞧見了,因而接過紙包,便催她回去。
原就說好的,送她到周家,巧果就跟她哥哥回家去。
巧果舍不得,臨走又後悔,“小娘子,我在東屋前廳打地鋪,我少吃點……”
含瓔無奈地望著她,她如今沒嫁妝,雖說打定主意要自己賺銀錢,眼下卻說不好幾時能有進項。
周家地方窄,連張多餘的床鋪都沒處放,再者巧果比她還大兩歲,也到了說親的年紀,切莫為她耽擱了。
巧果說不動她,忍著淚道:“贖身的錢我定會還給小娘子。”
含瓔知她家中生計艱難,四十貫不是小數目,她阿娘身子又弱,所以沒想過叫她還,“日後你嫁人,我不得備些陪嫁麼,就當提前給了。”
巧果不接話茬,隻悶頭道:“若是誰惹小娘子不高興了,小娘子儘管托人給我傳信,我來接小娘子,我養著小娘子,就是我指不上,還有我阿娘哥哥,絕不讓小娘子委屈。”
說完,紅著雙兔子似的眼,背著包袱出了門。
含瓔鼻間一酸,差點就想伸手攔她,到底忍住了。
對著窗紙發了片刻呆,腹中咕咕叫了一聲,才想起解開手中紙包。
這酥皮綠豆餅烤得將將好,餅皮層層起酥,一咬滿口掉渣,綠豆餡兒色澤淡黃純淨,一瞧即是用去皮綠豆炒製的油豆沙,糖擱得不多不少,入口清甜不膩。
她用阿娘的小鐵鍋,也能做這餅。
似這般酥脆的,水油皮、油酥需用豬油調,油皮包裹油酥後,若要經擀不破,必得軟硬相當,否則略擀幾下便會破酥,雖不礙著吃,瞧著卻不美了。
火候亦得拿捏好,以小火慢烤,火大了易焦糊。
吃了一塊,忽又聽人叩門。
含瓔伸手抹抹嘴上的餅屑,忙跑回床邊坐著,重新蓋上喜帕。
屋裡一下湧進好些人,想是來鬨洞房的。
在周家張羅那人道:“說好了,看一眼就走,誰也不許鬨!”
有人不服,“史連舟,今日到底是你成親,還是周兄成親?樣樣事你都插手。”
那喚作史連舟的理直氣壯地回道:“周兄既安排我來,我便都管。”
喜娘笑道:“好了好了,不是等著看新娘子麼?”
含瓔垂眸,白日裡見過的那雙黑靴又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