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兩嫁妝(1 / 1)

含瓔不語。

她一身鮮紅嫁衣,發髻上不過簪了她阿娘留下的那支鈴蘭花頭的細金簪,並一朵緋色山茶像生花,水汪汪的杏子眼,隻抿著唇,便叫人心生不忍。

汪氏卻是哼了聲,“我若答應了,為何不予你身契?”

含瓔道:“大伯母可敢指天發誓,那日沒應承我以嫁妝中的二十貫買下巧果,若有半句虛言,甘下拔舌地獄?”

汪氏信佛,自是不敢,隻挑起眉頭,反問道:“這奴婢市麵上少說賣三十貫,花樓價還更高,怎會二十貫賣與你?”

巧果聽說賣她去花樓,瞧那紫衣婦人就像鴇母,又嗚嗚流起淚,拚命掙紮著,將頭往岸石上碰。

含瓔撇下木槳,上前抱住她的腦袋,手中解著繩,一麵抬頭看向汪氏,“大伯母不敢發誓可是心虛?”

汪氏強辯道:“大喜之日,怎好賭咒發誓?再說你一個晚輩,也敢如此逼迫於我?”

含瓔來時隻擔心巧果安危,此刻將人截住了,才顧上與汪氏計較。

她原看在祖父與三姐姐的麵子上,不願撕破臉,怎知竟縱容得人家這般得寸進尺。

阿娘說凡事留一線,逼急了狗也跳牆,她可比狗凶多了。

“大伯母不敢說,我替你說,”含瓔看著她,杏眸微眯,不緊不慢地開口,“大伯母不承認曾允諾以二十貫將巧果賣給我,亦讚同倘有半句不實,便……”

“住口!”汪氏氣急敗壞地打斷她。

看客中有人一聲嗤笑,有那好事的出言打趣,“夫人好氣度,趕著侄女出嫁的日子,偷賣人家的陪嫁丫頭!”

遊家算得縣裡大戶,本地百姓,尤其是一條街上住著的,對遊家的事多少知道些。

遊家二房夫妻早亡,留下個孤女,雖不常見,聽遊家仆人說,是個乖巧伶俐的小娘子。今日一瞧,可不就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

可憐見的,誰家小娘子臨上花轎,還被逼得跑出來搭救她的婢女?

再者,一向聽說遊家四娘子許給伯府的,怎又嫁到周家?大房的三娘子倒嫁去了伯府。

不必說,定是大房做的手腳,欺負四娘子是個孤女,沒人撐腰,便隨意擺布人家,搶了人家的親事。

三娘子的八字與伯府郎君更合?有人啐了一口。

“今日可算開眼了,大戶人家嫁女,少說陪兩個丫頭,一個不給,還賣了的,真真聞所未聞。”

“夫人好算計,難怪遊家發得了家。”

有那怕得罪人、不作聲的,隻掩著嘴偷笑,背地裡不定如何指指戳戳。

汪氏漲紅了臉,拿帕子揩抹額上的汗,咬牙瞪了眼含瓔。

含瓔見她這般窘迫,氣便消了幾分,有心放她一馬,問那花樓婦人道:“你出多少錢?”

婦人拿帕子按了按額上的脂粉汗,舉起四根指頭。

“四十貫?”含瓔看她點頭,擰眉一想,對汪氏道,“好,我買。”

巧果抽抽噎噎,“小娘子,奴婢不值……”

汪氏偏生不依不饒,出言譏諷道:“你吃遊家的,穿遊家的,拿什麼買?”

“大伯母當真要與我算賬?”

含瓔問了一句,汪氏若答應四十貫成交,後麵的話她便不提。

汪氏偏不信邪,一個貪嘴的毛丫頭,她還擺弄不了?因而並不將她的話往心裡去,這惡人既已做了,索性做到底。

“大伯母問得好。”

含瓔牽著巧果,沿石階上岸來,走到汪氏跟前。

“昔年祖父白手起家,及至我阿爹長成,家中才寬裕些,可我阿爹早便離家自謀生計,沒從公賬上支過一文錢,如今阿爹祖父先後離世,家中資財儘皆給了大伯,阿爹若在,祖父未必不會念著他,不拘多少,給他留一份。”

看客聽得紛紛點頭。

“是這個理!”

含瓔繼續道:“我在遊家五年,誠然一應開支皆賴遊家,穿的多是姐姐們的舊衣,每歲算二百文,吃隨大廚房,三間房的小跨院,每月賃費往多了算六百文,月錢二百文,折算下來這些年用了可有三百貫?”

“當初我阿娘存了些錢預備在都城開館子,都城寸土寸金,多少銀錢才開得起館子,大伯母見識廣,自是心裡有數,折抵我在遊家的花用,綽綽有餘,這筆錢又去了何處?”

汪氏聽得背脊上冷汗直出,她隻道這丫頭當時年紀小,瞧著又是個隻惦記吃,沒心眼的,怎知她爹娘攢下多少家私?

這時見她這般與她對質,不免心底惴惴,欲張口抵賴,又怕她再說出些更叫她招架不住的。

正遲疑不定,忽聽有人道:“四妹妹好利的一張嘴,竟不顧養育之恩,空口白牙的為難我母親?”

回頭一看,是長女遊芙,身後跟著次女遊芳。

含瓔沒理遊芙,倒是喊了聲“二姐姐”。

遊芳應了一聲,朝她笑笑,被遊芙翻了個白眼,訕訕地低頭,抿唇不語。

含瓔瞥了眼遊芙,慢悠悠道:“大娘子說得對,我正是顧念養育之恩,才沒提過此事,大娘子若當我胡謅的,大可與我對簿公堂,縣令大人自會審問明白。”

遊芙氣得抬手指著她,腕上一串鐲子叮呤當啷,“你道我們不敢?”

“芙娘住口!”汪氏沉著臉,頭皮發麻,不知怎麼,忽地記起見周從寄亦是如此。

“家醜不可外揚,鬨上縣衙像話麼?”

含瓔點點頭,“阿爹阿娘離開時我隻十歲,依律立不了門戶,不得不托庇於遊家,便為這托庇之恩,我也該儘數奉上他們留下的銀錢。”

她這番話真假參半,說到傷心處,抬袖拭了拭眼角,眾人無不動容。

頓了頓,又道:“嫁妝是祖父在時定下的,他老人家一番心意,我不好推辭。”

“先頭祖母與大伯母做主,將嫁妝減至三十貫,我用二十貫買下巧果,要了幾回身契,大伯母遲遲不肯給,今日我才明白,大伯母原是嫌賣便宜了。”

看客唏噓,為商者當重信義,連自家人也騙,對外人豈能好得了?

汪氏氣得險些背過氣,已後悔聽遊菀亂出主意,趕在今日賣那婢女,又自恨方才沒痛快答應賣給她。

二房那筆銀錢是她夫君昧下了,公爹婆母都蒙在鼓裡,若是鬨開了,不論縣令如何決斷,總歸麵上難看。

含瓔見她臉色變了幾變,料想差不多了,才道:“我不敢占大伯母的便宜,大伯母既肯四十貫賣與旁人,我出四十貫也買得。”

“這樣好了,我另借了十貫,原想充作嫁妝,替遊家掙個體麵,現下可是掙不起了,這十貫,加上嫁妝裡的二十九貫,巧果自己添上一貫,正好四十貫,大伯母意下如何?”

圍觀的眾人不由歎四娘子心善,仗義。

汪氏再不敢橫生枝節,隻盼儘早打發了她,又兼被幫腔的看客吵得昏頭昏腦,立時擺手道:“罷了擺了,再鬨下去,吉時該誤了,便依你,四十貫。”

含瓔吃過虧,這回不敢大意,定要先見著身契,邀在場眾人做個見證。

遊芙嘲她小家子氣,“四十貫的買賣也值得你如此。”

含瓔沒將她放在眼裡,認真道:“大娘子家財萬貫,自是瞧不上這點小錢,於我卻是全副家當了,再小心也不為過,況且已有前車之鑒,不敢不仔細些。”

在場多是尋常百姓,深知這四十貫掙來不易,因而都有些看不慣遊芙。

遊芙拉下臉,冷笑:“四妹妹這般伶牙俐嘴,看夫家容不容得你!”

恰在此時,周家請來的喜娘跑得氣喘籲籲,揮了揮帕子,遠遠催道:“四娘子,該上轎了!”

含瓔了結了巧果這樁事,忙往回趕。

仆從已將箱籠搬在前院,兩口烏漆素麵樟木箱,另有兩套被褥,幾隻新箍的紅漆盆桶。

這盆桶似是有一年汪氏給娘家姑母做壽打木器,饒的添頭,都不是什麼好料,汪氏瞧不上,一直收在庫裡,竟留給她做了嫁妝。

難怪看著沒用過,卻不多新。

含瓔索性沒要,隻命人搬了那兩口樟木箱,是她阿娘用過的,她東西少,用這兩口木箱足夠了。

到底心裡頭有氣,見庭院裡她種的矮黃菜熟了,不肯便宜了他們,又怕沒人管,白白浪費了她這些好菜,便找了隻大竹筐,拔乾淨了,一道搬了帶走。

又叫巧果捧托盤,托盤上墊紅布,放的正是剩的那錠嫁妝銀子。

仆從瞧在眼裡,俱是暗自憋著笑,四娘子素來是個好性兒的,惹急了也有這等促狹心思。

大夏朝女兒家出嫁多由兄長背出門,送上花轎,含瓔見遊成器到這時還不來,便知他有意拿喬。

遊成器與他阿爹一般胖大的身子,此刻正在他房裡摟著新納的妾侍逗鸚哥。

他夫人關氏催了幾回,將他惹惱,竟挨了一記窩心腳。

關氏性子賢惠隱忍,緩了好半天,歎了口氣,沒敢再勸。

遊芙翹著腿,坐在桌旁嗑瓜子,拱火道:“她不來求,阿弟難道還上趕著不成?”

遊芳站在廊簷下,有心去含瓔那跨院裡瞧瞧,卻又不敢。

含瓔豈會在乎這等虛禮?放下喜帕,右手抱著泡菜壇子,左手搭著喜娘的胳膊,抬腳便往前院去。

這壇裡裝的是她阿娘調製的老鹽水,寶貝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