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瓔原還有些不快,一聽忍不住笑道:“十貫哪夠?算起來還是我占便宜。”
巧果抹了把淚,兩隻眼腫得小桃子似的,“小娘子還笑得出來,嫁妝沒了,怎生是好?”
含瓔在小杌子上坐下,兩手托著腮,“早先我阿爹隨阿娘在外頭打拚,沒想過回遊家與大伯爭什麼,也就是生了變故,我才回來。”
“遊家這些年於我有養育之恩,嫁妝有最好,沒有也強求不得。”
她早知家中除了三姐姐與祖父,沒人為她打算,她倒不怨,阿娘說人與人之間離不開緣分二字,縱使是血親,少了緣分,彼此也難真心相待。
祖父攢下的家私,她沒惦記過。
給她嫁妝,她心存感激,祖父去了,祖母與大伯夫婦趕在這節骨眼上,擅自更改他老人家的心意,拿走嫁妝,這般逼迫她,難免叫人心寒。
嫁妝除了給女兒家體麵,亦是結親兩家的體麵,祖父既備下兩份嫁妝,自有他的考量,祖母、大伯他們瞧不上周家,不顧念她罷了。
“我有手有腳,餓不死。”
隻是少不得要再找機會去趟周家。
上回三姐姐說周從寄在書塾教書,猜想天熱,要歇幾日,周從寄應當在家,不知他近日可還歇假。
此事拖不得。
次日用過早膳,含瓔搬了張杌子,坐到廊簷下,將巧果一早買來的蘑菇剪了根,撕成小條,洗淨焯水。
巧果蔫頭蔫腦地守著爐子,問:“小娘子要做什麼?”
含瓔兩手攥著蘑菇擠水,隨口道:“做個零嘴。”
待水分擠乾,她將蘑菇裝在大碗裡,撒鹽抓了抓,麵粉、生粉各加上一勺,倒了點油,一麵攪,一麵添水,讓每條蘑菇都掛上一層薄薄的稀麵糊。
巧果好奇地看著,蘑菇要麼炒,要麼做湯,沒見過做零嘴的。
油溫夠了,含瓔拿筷子夾起蘑菇,逐條放進油裡,裹了麵衣的蘑菇很快定型,一個個浮在咕嘟冒泡的油鍋裡。
含瓔用大漏勺輕輕攪動,以使蘑菇受熱均勻,待炸熟炸透,表麵微黃,撈出鍋控油。
巧果聞著怪香,還道能吃了,正想拈一塊嘗嘗,含瓔又叫她將火燒旺些。
“再炸一次才脆。”
蘑菇入鍋複炸,這回油溫更高,片刻工夫,色澤便轉至金黃。
瞅準時機撈出來,晃動漏勺控油,蘑菇相互碰撞,聽聲兒就脆蹦蹦的。
盛盤,撒上椒鹽,含瓔嘗了嘗,眯眼一笑。
巧果聽見清脆的咀嚼聲,迫不及待地在圍裙上抹抹手,撿起一塊,吃起來。
外麵皮脆酥酥的,內裡蘑菇嫩滑,蘸了椒鹽,入口鹹鮮,舌尖微麻微辣,香則香矣,卻又不膩。
兩人在廊簷下坐著,誰也不言語,一塊接一塊,不知不覺,竟吃空了一盤。
巧果瞄了眼含瓔另留的一盤,沒作聲。
“那盤不可動。”
巧果點頭,“哦。”
含瓔嘴上說著,卻坐著沒動,過片刻,伸手將那盤子拖過來,拿竹筷往空盤裡撥了一點。
這點吃完,又撥了點,結果便是將那盤又吃掉了小半……
再拿去送人,已嫌少。含瓔忙用油紙包好,鮮蘑菇沒了,隻得另炸了一小捧甜口槐花湊數。
也不全算湊數,槐花自有其妙,炸好淋上蜜汁,彆有一番風味。
巧果嘗了一顆,還想再吃,被含瓔攔住了。
巧果幽幽地瞧著,她阿娘總將槐花涼拌,不難吃,亦不多美味,原想著少摘些,給小娘子嘗個鮮,怎料這槐花還能讓小娘子拾掇得這般酥香甜蜜,早知如此,她就多摘些的。
趁著天還沒大熱,含瓔帶上兩包零嘴,偷偷出府,搭牛車去了周家。
殊不知,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這日周從寄一回家,寶葵便急慌慌地告訴他:“哥哥,阿豚不見了!”
原來阿豚近來常去巷口的瓜攤上蹲著,寶葵以為他今日又在那兒,找過去,賣瓜的老漢卻說沒見過他。
兄妹二人分頭去找,周從寄在巷弄裡被人截住了。
陸子琤身後跟了兩個露著粗胳膊、拳頭比缽大的黑麵仆從,抱起手臂,上下打量著周從寄。
他有心挑剔,不知怎地,泛起酸來,口中卻是不饒人,眼微微一眯,斥道:“你好大的膽子,敢肖想我的人。”
周從寄將他近日見過的人在腦中過了一遍,並不認得他,因而問:“閣下可是認錯人了?”
陸子琤冷笑:“遊家四娘子你可認得?”
周從寄見他一身寶藍圓領綢衫,佩金戴玉,當即猜到幾分,“四娘子是周某未過門的妻子。”
陸子琤聽不得這話,立時像個叫人踩中尾巴的貓,怒道:“住口!我要娶她做妾。”
周從寄微皺起眉,一時不知他話裡真假,正待問清楚,陸子琤手一抬,吩咐仆從道:“給我打!”
含瓔恰在此時到了巷口,心念鬥轉間,喊了一聲:“子琤哥哥,你怎來了?”
陸子琤被這一聲“子琤哥哥”叫得霎時沒了脾氣,轉過身,往前迎了兩步,鼻子一酸,望著含瓔的眼神竟含了幾分委屈。
周從寄見狀便有些信了陸子琤的話,疑心含瓔是來退親的。
因急著找阿豚,此刻顧不上多說,與她錯身而過時,低頭看了她一眼,解釋道:“舍弟不見了,我去找他,四娘子有事容後再說。”
含瓔聽說丟了阿豚,也有些急,忙朝他點點頭。
周從寄走過去,聽她在身後教訓陸子琤:“你怎又欺負人?”
陸子琤嘴硬道:“誰欺負他了?”
頓了頓,臉色一變,“你找他做什麼?”
含瓔抿著嘴,看他半晌,平心靜氣道:“子琤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以後你是三姐姐的夫婿,該避嫌了。”
“你要怪就怪我,我與周郎君的確沒什麼,陰差陽錯鬨到這個地步,怪我不夠小心,也是造化弄人,與你差些緣分。”
“三姐姐才是你的正緣,你莫因我遷怒於她,以後務必待她好些,三姐姐樣樣比我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
含瓔見他臉色雖不好看,卻無怒色,心裡鬆快了些,“正好你不是瞧不上我麼,我都知道的,其實我這性子也做不好伯府媳婦。”
陸子琤欲言又止,末了隻沒好氣地問:“誰說我瞧不上你了?”
含瓔輕哼一聲,他雖未明說,可她不瞎。
她見過戲文裡郎君心儀娘子是甚模樣,絕不會如他這般斜眼瞧她,和她說話還凶,嘲笑她沒他高,不如他力氣大。
他從小到大,凡事儘可他的意,大抵沒遇過一件不順心的事,就是個物件,說好歸他,到了又不給,他也要惱的。
陸子琤瞪著她,眼圈漸漸紅了,怕叫她發現,扭過頭去,低聲道:“阿娘一向順著我,這回就是我死了也不鬆口,連陪我去這種話都說了。”
“做妾不會委屈你,你還是不肯麼?”
好人家的小娘子怎舍得給人做妾,聽說有些男子還將妾侍轉贈於人,比物件好不了多少了。
含瓔手臂上起了層雞皮疙瘩,“我答應過我阿娘,絕不做妾。”
天熱,蟬一聲一聲叫著,聽得人心裡悶得慌。
陸子琤再霸道也沒臉開口叫人家違逆已故母親的意願,匆匆看了眼含瓔,扔下一句“以後你可彆哭”,拔腳就走。
兩個壯碩的仆從將他背影遮住,主仆三人很快消失在巷口。
含瓔吐了口氣,轉身往周家去,得虧她來得巧,若真讓他動手打了周從寄,周從寄多半會將這事算在她頭上,嫁妝的事更難說了。
陸子琤現下瞧著好好的,可他想一出是一出,彆又回去鬨騰一番,逼得他阿娘、哥哥來遊家攛掇祖母送她去做妾。
含瓔腳下緊了緊,恨不得叫周從寄明日就上門下聘,後日一頂花轎抬她過門。
她低頭走著,兩頰不禁飛起兩朵紅雲,周從寄若知她急成這樣,定會嘲笑她不知羞。
周從寄這時自是顧不上取笑她,他正走街串巷地找阿豚,琢磨著阿豚兩條短腿,若是自己走的,斷乎走不了多遠。
轉過兩條街,果然在瓜攤上找到了人。
一個穿著無袖短褂的大漢蹲在瓜棚下啃瓜,阿豚蹲在一旁,眼巴巴瞅著人家,等人家啃完,立刻問:“阿叔吃好了?瓜皮給我可好?”
漢子笑道:“你想吃瓜阿叔給你買一塊,瓜皮有甚好吃?”
阿豚搖頭,“隻要瓜皮。”
漢子撓撓頭,蒲扇似的大手,輕輕將瓜皮放在他的小竹籃裡。
待這漢子走了,阿豚仍在瓜棚下蹲著,等待新客,賣瓜的老者問他要瓜皮做什麼,他不肯告訴人家。
周從寄走過來,一把拎起他,“出來怎不說一聲?”
阿豚坐在他臂彎,垂眸看眼地,忙閉起眼,揪緊他的袖子,“我與阿姐說了買菜。”
周從寄掃了眼竹籃裡的幾塊瓜皮,“這是你買的菜?”
阿豚認真點頭,卻不多解釋,隻問:“哥哥,遊姐姐幾時再來?”
周從寄心道不知她走沒走,興許不會再來了。
他有些奇怪,遊四娘隻來過一回,阿豚怎就惦記上了,隔三岔五問起她。
阿豚抿著嘴,又道:“哥哥幾時娶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