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果這幾日為著含瓔的親事悶悶不樂,回趟家,臉上才添了幾分喜色,“我阿娘和哥哥種的,小娘子看看怎麼吃。”
含瓔一看,滿滿一籃全是現摘的蔬果,長條紫茄子,碧綠的嫩韭菜,豆角,紙包裡還藏了一捧槐花。
“晚上吃茄餅吧。”
時下茄子多入菜,含瓔在她阿娘的手記裡發現茄子做餅也香。
巧果生火,含瓔擇菜洗菜削皮,將茄子切成小丁,加鹽殺水後,拌入切碎的韭菜葉、雞蛋、麵粉等,攪成糊糊。
鍋熱倒油,含瓔挖了一勺菜糊,拿勺底壓平,略略修整至圓形,依次下入第二個、第三個,待一麵定型,用木鏟翻麵。
不多時,個個金黃酥香,含瓔手腳快,沒見怎麼忙,便煎出了一大盤。
巧果也不怕燙,出鍋立刻嘗了一個,一麵吹,一麵往嘴裡送。
這餅兩麵外皮煎出了一層薄薄的焦殼,內裡香軟,明明是茄子,聞著比肉還香。
她阿娘嫌茄子吃油,油擱少了,炒出來不香,阿娘舍不得多放油,常是蒸著吃,切片隔水蒸,蒸到軟爛,淋上醬油、鹽醋,味道也不賴,與這茄餅卻是沒法比,小娘子還沒放多少油。
巧果一口氣吃了五個,正想再拿一個,月門外不聲不響地闖進幾個粗使婆子,瞧著是遊老夫人院裡的。
婆子到了跟前,拖了巧果就走,“四娘子,老夫人吩咐老奴等將這丫頭發賣了。”
巧果被兩個婆子架著,淚珠霎時串成了線,“小娘子……”
含瓔嗆得直咳嗽,放下筷子,攔著不許走,“好端端的,為何發賣她?”
打頭的李婆子道:“老夫人說她攛掇四娘子往外跑,又惹出事來,留著是個禍害。”
含瓔腦筋一轉便覺出不對,若當真為這事要處置巧果,何必等到今日?況且祖母心知肚明,那日是三姐姐約的她。
“我去見祖母,問個明白。”
她說著,指指裝茄餅的大碗,“嬤嬤們且在此等一等,嘗嘗這餅,我回來前不可動她。”
那婆子早聞著香了,隻不知是什麼餅,說著話便瞟了好幾眼,似乎並不很急,嘴上卻道:“四娘子快去快回,誤了老夫人的差事,老奴沒法交差。”
含瓔看了眼巧果,叫她彆怕。
巧果鵪鶉似的蹲在廊簷下,目送她出了月門。
婆子們一人撿了塊茄餅,站在廊簷下吃起來。
“裡頭是茄子?茄子怎香得肉似的。”
“有韭菜,若是少了韭菜,這餅香少說減三分。”
“怪軟和的。”
……
李婆子瞥了眼神思不屬的巧果,問:“你做的?”
巧果下意識地搖頭,忙又點頭,“是我!”
李婆子見她嚇得這副模樣,意味深長道:“賣不賣你,端看你在四娘子心裡頭的分量了。”
天熱得蒸籠似的,西斜的烈日照著窗,映得屋裡黃蒙蒙,熱騰騰的。
吳氏撚著佛珠,沉吟不語。
汪氏站在涼榻旁,熱浪蒸出甜膩的脂粉氣,耳尖上兩隻澄黃的祥雲如意大金墜子,襯得麵皮油汪汪的。
含瓔道:“祖母,蘭因寺的事與巧果無關,是我自己要去的,您為何拿此事為難她?”
吳氏盤膝坐在榻上小幾旁,背著窗,穿件醬色綢衫,腕上套了隻碧瑩瑩的寬條翡翠鐲子,瘦長臉,薄嘴皮,眼皮也沒抬,隻道:“我打發個丫頭,幾時輪得到你過問?她是遊家買的奴,用不趁手,賣了天經地義。”
巧果當初賣的是死契,留著用,還是轉手賣了,全憑人家心意。
含瓔打量吳氏神色,心知爭辯無用,索性直言道:“我要巧果陪嫁。”
吳氏沒吱聲,掃了眼汪氏。
汪氏立刻笑道:“陪嫁的事,正要與你說呢。”
汪氏拿香帕點了點鼻尖的汗,喉嚨裹了口痰似的不清不爽,咳嗽兩聲,方才繼續道,“當初你祖父備下兩份嫁妝,看似公平,實則未必。”
“伯府何等門第?嫁過去陪上千金萬金都使得,若是周家,有十貫錢也頗體麵了。”
含瓔心底登時透亮,原來是為了嫁妝,祖父在時可是一碗水端平,她與三姐姐各一份,沒個千貫,也有數百貫。
祖父早年靠餉銀販糧起家,等到大伯接手,遊家已是岩寧縣排得上號的糧商,有些家底,大伯母主持中饋,年年埋怨光景不好,銀錢看得比天大,從她手指縫裡漏一個銅錢給她,比登天還難。
“遊家門第原就和伯府差著一大截,若不多些陪嫁,更讓人小瞧了去,嫁妝厚些,還可叫人家高看一眼,”汪氏越說嘴越順,“我與你祖母商量,勻些嫁妝給伯府,給周家留上三十貫。”
三十貫?放在尋常人家三十貫不是筆小數目,一文一文地賺,須得賺上好些時日,可相較於數百貫,乃至千貫,卻是聊勝於無。她原想拿嫁妝做本錢,在縣城開個館子的。
“抹了整數,剩個零頭,也叫’勻’?大伯母莫不是與侄女說笑?”
汪氏麵不改色心不跳,“三十貫還嫌少?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三十貫足夠尋常人家一兩年的嚼用了!”
含瓔目光自汪氏臉上移開,去看吳氏,“祖母,若沒嫁妝,我臉上沒光,遊家麵上也難看。”
吳氏不為所動。
含瓔又道:“沒了嫁妝,周家恐怕會悔婚。”
非是她多慮,她曾聽阿娘抱怨過大夏朝盛行厚嫁之風,好些人家為著顏麵,不得不節衣縮食地攢嫁妝,多生幾個女兒,家底恐就掏空了,甚或有那小娘子,因攢不上嫁妝,將親事耽擱的。
是以有些男子娶妻,也看女子陪嫁。她還與周從寄誇口,她有嫁妝。
汪氏看眼婆母,顯是早已想過。
“正好,這等指著嫁妝發家的破落戶不嫁也罷,你到伯府做妾,非但不用陪嫁,還能得些貼補的銀錢。”
含瓔若有所思地看著吳氏,三姐姐與她說,隻要周從寄答應娶她,祖母為著麵子不會為難她,今日看陸子琤的反應,納妾的事大伯已答複過陸家。
她想過陸子琤興許會鬨,卻沒料到祖母會節外生枝。
祖母莫不是後悔了?抑或恨她惹禍,氣不過,想罰她?
若如此,祖母未免狠心了些,當初阿娘即因沒嫁妝,被她好一通嫌棄,如今可是一點不怕她在夫家抬不起頭。
退親再嫁原就不易,沒嫁妝,更是雪上加霜,嫁不成周從寄,以祖母的性子,多半是留她兩年,將她嫁給人做妾。
陸子琤不知死沒死心,鬨開了,吃虧的還是她。
含瓔皺著眉,掙紮道:“周郎君滿腹才學,焉知日後沒些造化,此番因嫁妝輕慢了他,日後兩家可就生分了。”
汪氏竟樂得笑出聲來,眼風掃過她,對吳氏道:“母親你瞧,這女兒家還未出門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一心指著姑爺高升了。”
臉一冷,又道:“不拘得個什麼造化,我先道一聲恭喜了,遊家小門小戶,等閒不敢攀附。”
含瓔聽她這般不客氣,不免詫異,遊家行商,大伯母家中也做些小生意,輕易不肯得罪人,為何對她,對周從寄,如此不留情麵?
她並不知道,遊菀此前已告知汪氏,她曾找高人卜過卦,周從寄命中無官星,一生難得功名,且他一介寒門,便是僥幸躍了龍門,也比不過根基深厚的伯府,因此並不將他放在眼裡。
夕陽透窗,含瓔低頭踩了踩花磚上斑駁的影子,先前她嫁去伯府,祖母他們沒提過重分嫁妝,換成三姐姐,就說不公平。
大伯母隻字未提三姐姐,實則處處為她著想。
三姐姐受她牽累,貼補她,她說不出半個不字,眼下卻是苦於嫁妝,她這份不必與三姐姐一般多,可總要像樣些才說得過去。
若非困於閨中,她何愁攢不到陪嫁?
周從寄曾顧慮養不起她,不肯娶她,若得知沒了嫁妝,不知可會再起旁的心思。
她回遊家這些年,家中除了三姐姐與祖父,竟無一人在意她,為她著想,緣分淺薄至此。
當初阿爹阿娘多少有些積攢,她從沒提過,阿爹雖久不在家,卻極是顧念骨肉之情,他若還在,想必不願見她為此與他們鬨。
含瓔看著汪氏,許久,由衷歎了一句:“大伯母待三姐姐真好。”
汪氏被她瞧得心裡發虛,嘴上卻不饒人,“你還敢提菀娘!因你惹禍,菀娘趕鴨子上架替你嫁過去,自家姐妹不爭氣,平白受了連累。”
含瓔兀自笑道:“我阿爹阿娘若還在,也會待我好。”
話說到這份上,不必再多費唇舌了。
“巧果呢?”
吳氏皺眉,似是怪她不識趣。
汪氏道:“一個奴婢少說要賣二十貫,豈是說給就給的?況且周家也養不起奴婢。”
有了前頭分嫁妝的事,聽她這般說,含瓔也不意外了,痛快道:“大伯母將她賣給我,那二十貫從嫁妝裡扣。”
汪氏正中下懷,欲待開口,含瓔展眉一笑,“大伯母不是還想與侄女講價吧?自家人,這點便宜總讓占吧。”
汪氏鬨了個紅臉,果然沒再吭聲。
倒是吳氏,神清氣爽地將嫁妝的賬算分明了,“除了那丫頭,再陪嫁十貫。”
巧果得知後哭得直抽氣:“奴婢哪值二十貫?十貫頂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