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瓔原想與周從寄說完就走,怎料他不在家,也不知幾時能尋到機會再來,所以明知不合適,仍厚起臉皮留下等。
她看周寶葵性子拘謹,有些怕生,朝她笑了笑,走到桌旁,拿碗幫著盛粥。
周寶葵料她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氣小娘子,白白嫩嫩的,哪敢叫她幫手?
偏也不敢攔,在圍裙上攥乾手指,回了個靦腆的笑,低聲道:“書塾學童家裡送的,四娘子嘗嘗。”
含瓔已聞著味了,放下粥碗看過去,整整一碗全是火腿,肉片上裹了一層亮汪汪的厚油。
阿豚抓著勺,有一下沒一下地搗著粥,就是不動嘴。
周寶葵往他碗裡夾了片火腿,催道:“快吃。”
這豆米粥熬得稀湯寡水,米是米,水是水,火腿沉底,一圈油花汪在湯裡,聞著鹹腥酸臭。
阿豚皺起兩條眉毛,臉垮得快哭了。
“我不餓。”
“阿姐多吃。”
含瓔亦是犯愁,不怪阿豚嘴刁,她也下不去筷子。
周寶葵自己夾了一片,吞藥似的,皺眉嚼著,剛咽下,忽地乾嘔了一聲……
阿豚抿住嘴,幽幽歎了口氣。
含瓔嚇了一跳,“沒事吧?”
周寶葵搖頭,小臉漲得通紅,泄氣地垂著腦袋,也不好意思再勸人家吃了。
含瓔端起那碗火腿看了看,暗歎可惜,醃得不錯,隻是烹調不得法,“我回鍋試試。”
周寶葵呆呆地看她出了門,起身跟過去,阿豚也從條凳上爬下來。
摔破的瓜收在筐裡,含瓔撿起來洗乾淨,削去紅瓤與瓜皮最外層的花衣,將瓜皮切成條。
阿豚巴著灶台,瞪著一雙大眼問:“吃瓜皮?”
含瓔嗯了聲,瓜皮裝盤後,倒出火腿清洗,見角落有塊發芽的薑,取來切絲。
周寶葵以為她是一時興起,可那刀工卻又了得,切片,改刀切絲,一氣嗬成,沒點功底恐怕不成。
她不敢多問,打量含瓔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坐到灶台後燒火。
含瓔在熱鍋裡倒了點油,下薑絲,倒入瓜皮翻炒,炒至變軟下火腿,灶上調料不多,她撿了幾樣看著放。
火腿自有風味,原本無需另外加料,因衝洗過,回鍋補救,才重新調味。
周寶葵很快聞出鍋裡香味與她方才不同,盛在盤裡一看,綠瓜皮清爽,紅火腿香濃。
阿豚吃了塊瓜皮,疑惑地眨著一對烏圓的眼,“這是瓜皮?”
周寶葵嘗了一片火腿,喃喃道:“火腿是這個味麼……”
含瓔將瓜皮火腿一道送入口中,滿意地眯眼一笑,正想回屋就兩口粥,聽阿豚叫道:“哥哥,吃瓜皮!”
含瓔轉過頭,唇角猶含著笑,與周從寄視線一觸,笑意便慢慢僵住了。
周從寄一隻手還搭在門環上,神色冷淡地望著她,連稱呼也沒有,不客氣地吐出兩個字:“出來。”
周寶葵見她哥臉色難看,不安地在圍裙上擦擦手,又去看含瓔。
含瓔放下筷子,連走帶跑跟上周從寄。
周從寄停在牆外一株大柳樹下,回過身,臉上罩了層寒霜,比適才還冷了幾分:“周某家徒四壁,無力贖小姐出勾欄。”
含瓔有些氣喘,仰著臉,一時沒懂他何意,待反應過來,一張小臉霎時氣得通紅,“我是遊家四娘子!”
周從寄怔住,她便是四娘子?
那日在蘭因寺,他以為是遊家尋了勾欄女子做戲,誣他品行不端,好名正言順地退親,並未想過那女子亦是著了道。
四娘子與崇平伯府訂了親,沒道理自毀名節。
含瓔兩手叉腰,氣不過,又補了一句,“就算是勾欄小姐,也不要你贖身!”
周從寄見她粉白的小臉氣得紅撲撲的,明知自己錯怪了她,不知怎麼,偏無意低頭。也是他眼拙,她雖生得嬌滴滴的,眉眼間卻無風塵氣,怎會是勾欄花娘?
她直勾勾地瞪著他,他卻不好多看,偏過頭去,淡淡道:“四娘子不該來。”
含瓔忍著氣,說回正題,“我三姐姐要嫁到伯府去了。”
周從寄略一思索,便想通了來龍去脈。
他看得出來,遊家長房不滿與周家這門親事已久,他與四娘子被堵在客舍,一則遊三娘可趁機退親,再則四娘子名節有損,伯府亦不會罷休,若堅持與遊家做親,便可順理成章地換成遊三娘。
難怪遊家大夫人勸他換親。
隻不知遊四娘找他為何,察覺遭了算計,欲借他扭轉局麵?
果然,下一刻便聽含瓔問:“你怎不與三姐姐解釋?”
周從寄反問道:“木已成舟,解釋何用?”
含瓔抿著嘴,拽了片柳葉盤弄著,“三姐姐說聽憑長輩做主,你又要退親,但凡你們有一人堅持,我都能去求祖母成全,如今倒不必囉嗦了。”
周從寄低頭聽著,英挺的眉微微蹙起,她還不知自己遭人算計?
“蘭因寺的事雖是意外,”含瓔清清嗓子,飛快地掠他一眼,繼續道,“可、可我到底因你汙了名聲,叫你娶我,不過分吧?”
周從寄萬萬沒料到她是來勸他娶她的,當初拒絕汪氏,他不曾遲疑過半分,這時卻瞧出她色厲內荏,麵上鎮定,實則極力掩飾著難堪。
他心知此事含糊不得,口中卻道:“四娘子方才見過了,周家遠比不得伯府富貴,養不起四娘子。”
“不要你養,我有嫁妝。”含瓔嘟囔了一句,若非不想做妾,她也不用丟這臉。
她一副早料到他不肯就範的表情,掏出荷包裡疊著的信箋遞過去,“三姐姐寫給你的。”
“她原想親自來,可她要和陸家訂親了,不便出門走動。”
周從寄看過信,神色終於有了鬆動,瞥她一眼,道:“四娘子且先回去,容我再想想。”
含瓔暗道他果然對三姐姐有心,原還不肯,見信便改口了,雖不知信裡寫了什麼,左右不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他娶她。
周從寄也不多說,叫她等一等,很快取來一隻包袱,交給她。
“這是從前三娘子所贈,周某沒動過,如今不好再留,煩勞四娘子交還。”
含瓔點頭,將包袱挎在臂彎,臨行厚起臉皮,老成道:“我三姐姐是個好的,我也不錯,娶我虧不了你,郎君年紀不小,也該成親了,成家才可立業嘛。”
說完不看周從寄的反應,掉頭就走。
周從寄看著她的背影,唇畔泛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含瓔走出巷口,貓腰躲在牆後,偷偷往回看。
周從寄已轉身回家,夏布長衫掛在身上,瞧著瘦,實則不然,那日她在蘭因寺見過。
含瓔不由臉熱,這人生得肩寬背闊,腰窄腿長,不像書生,倒似賣力氣的長工。
隻生得比旁人都好,挺鼻薄唇,眼是眼,眉是眉,一雙手十根指頭白淨修長,骨節秀氣分明,真真是讀書人的手。
人看著老實穩重,不似陸子琤那般張牙舞爪,跳上跳下,阿娘說當初就是看中阿爹老實可靠,指東不往西。
聽三姐姐說他書念得好,便是不好也無妨,日後她開起館子來,給她打雜正好,揉麵搬抬不愁了。
三姐姐說完,她就有些心動了。
不為旁的,伯府規矩多,不許女子拋頭露麵,她想如阿娘那般開館子,做大掌櫃,嫁進伯府決計沒指望,周家不同,小門小戶沒那些講究。
她就算說動祖母,不送她去陸家做妾,退了親,換三姐姐嫁過去,人家不定如何編排她,恐怕再沒好人家敢求娶了。祖母不會一直留著她,耽擱到最後多半還是做妾。
眼下除了周家,倒沒更好的去處了。
包袱裡是這幾年原主給周從寄做的鞋,遊菀笑笑,周從寄竟是一雙都沒舍得穿過,可見早就對她有意,以他的性子,既未回絕,便算答應了。
遊菀合上包袱,“妹妹拿去扔了吧。”
含瓔一想也對,既是做給周從寄的,三姐姐不可再留,扔了卻也可惜,她翻開看了看,針腳極好。
她針線活蹩腳得拿不出手,不如先留著,周從寄若答應娶她,興許還用得著。
“三姐姐嘗嘗這荔枝膏水。”
遊菀含笑點頭,含瓔一走,便沉下臉,吩咐道:“扔了。”
婢女疑惑地看她一眼,沒舍得扔,躲去窗下一氣喝個精光,喝完抹抹嘴,心道旁的不提,單說吃喝,沒人比得過四娘子。
遊菀對著銅鏡理了理發鬢,目光鄙夷。
這飲子不過是砂糖兌的甜水,此地粗人便是不懂戒糖抗衰,也該想到這般熱天街邊塵土亂飛,蠅蟲滋擾,臟汙不堪,如此臟物也敢入口。
含瓔自然不知她這“粗人”被嫌棄了,回去美滋滋地給巧果分了一碗。
巧果在廊簷下剝蝦,見她回來,悶著頭,也不吭聲。
“這荔枝膏水以烏梅肉、去皮肉桂熬製,加砂糖、麝香、薑汁、熟蜜,生津止渴,最宜煩悶之人飲用。”
巧果沒好氣道:“奴婢煩什麼,要煩也該小娘子煩。”
含瓔蹲在一旁,端著碗,喂到巧果嘴邊,哄道:“果兒姐姐不煩也能喝。”
巧果張嘴抿了一口,仍是悶悶不樂,“好好的親事,怎弄到這般地步?都怪我那日沒看住小娘子,跑去洗什麼衣裳,我的換給小娘子穿不就好了。”
含瓔坐到小杌子上,安慰她道:“好啦,隻是換個夫君嘛。”
“能一樣麼?”巧果剝著蝦,眼圈漸漸紅了,“嫁到伯府做妾日子也比在周家好過,小娘子當真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