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好歹?他正是知好歹,才不肯要遊含瓔。
遊菀心中禁不住竊喜,他到底還是念著她,不是什麼香的臭的都娶。
前世周從寄是塊捂不熱的石頭,從不與她溫存,以她的容貌身段,尋常男人怎忍得住不碰?
她不由想歪,從妓館找了個小倌試他。
寒冬臘月,他在蘭因寺畫壁畫,那細皮嫩肉的小倌脫得□□,藏在榻上被窩裡,等他揭開被衾,便搔首弄姿地撲上去勾他脖子。
周從寄一臉錯愕,下一刻,甩掉穢物般將那小倌推開,跑出門外大吐,直弄得心肝肺都要吐出來似的。
自那以後,她才篤定他隻是於男女情愛淡薄。
至於不提那日之事,周從寄不傻,相反,還很聰明,未必想不到有人設局,泥人都有三分土性,逼急了恐怕適得其反,何況周從寄並非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遊菀捏著帕子,想起那日在蘭因寺見到他,心還怦怦的。
她見過的英俊男人不知多少,卻沒一個勝得過他,周從寄此人,單論容貌身形,已堪稱仙品。
可惜再仙品也不能當飯吃。
遊菀輕撫著玫瑰椅的花梨木扶手,紈扇輕搖,正琢磨如何叫他點頭娶遊含瓔,遊大榮滿麵春風地回來了。
汪氏忙迎上去問:“成了?”
遊菀亦不由自主地直起身。
遊大榮是個白臉盤,胖大身子,一屁股坐下,自斟了一杯茶,笑道:“伯府已答應改娶菀娘。”
汪氏喜不自禁,走到遊大榮身後,又是按肩,又是捶背,“夫君辛苦了。”
遊菀靠回椅背,才鬆了口氣,就聽遊大榮漫不經心地接了一句:“四丫頭嫁過去做妾。”
汪氏手一頓,隨即繼續,“正好,周家那親事退了省心。”
“四丫頭鬨出這醜事,往後難找到好婆家,去伯府做妾,幾世修來的好福氣,”遊大榮舒服得眯起眼,“我瞧著是女婿的主意,女婿有情有義,菀娘嫁過去享不完的福。”
遊菀臉色驟變,指甲狠狠掐進了掌心。
納妾絕不會是陸子琤授意,女子成親前與人有染,男子如何忍得?多半是伯府長輩想送個人情,全了兩家的顏麵。
遊菀抿了口解暑的綠豆湯,目光凝著遊大榮跨出門外的背影,握著紈扇的手指不自覺地緊了緊,她不會放任遊含瓔坐享其成,跟她進伯府過好日子。
再則妻妾一並進門,豈非打她的臉?
“四妹妹不能隨我入伯府。”
汪氏一怔,“她嫁過去就是個妾侍,怎可與你比?”
遊菀心中罵了一句,麵上不動聲色,“四妹妹拘在家中,尚且能與外男勾搭成奸,足見有些本事,她若將狐媚手段使在陸郎君身上,我如何能好?”
這話並非全是虛言,她兩世為人,算上這一世,已是第三世,自以為深知男人脾性,妻再好,不如妾,妾又不如偷。她勾勾手指,便有迷戀她的男人為她一擲千金,家中妻子全當擺設。
“你真信四丫頭與姓周的胡來?”汪氏欲言又止,望著她半晌,才道,“依我看八成是誤會,四丫頭隻惦記吃,哪懂惦記男人?”
“便是有那份心,也沒那本事,周家小子精著呢,不像能被她拿住的。”
汪氏微皺著眉,說來也怪,周從寄是個差點成了她女婿的後生,家世又清寒,可不知為何,她一見他便頭皮發麻,甚是抗拒與他打交道。
見遊菀不語,汪氏苦著臉,為難道,“你祖母恐怕不會答應。”
遊菀冷笑,大夏朝興厚嫁之風,為妾不必備嫁妝,甚至還需出錢買妾,吳氏那老貨眼皮子淺,巴不得一份嫁妝打發兩個孫女。
“母親能作保四妹妹與周郎君之間清白麼?”
汪氏搖頭。
“四妹妹嫁到伯府,被發現非是完璧倒不打緊,若懷了身子,伯府再大度也咽不下這口氣。”
遊菀拿帕子點了點嘴角,繼續道:“母親可與祖母說,我自然想叫四妹妹陪著,彼此好有個照應,可若因四妹妹壞了兩家的情分,倒不值了。”
“過兩日回了伯府,伯府心裡有數,不會勉強。”
汪氏想了片刻,撇嘴道:“你還想將她換給周家?周家我是說不動。”
遊菀笑笑:“母親隻管去見祖母,周家那頭交給我。”
含瓔庭院裡種了一畦矮黃,這時正係了襻膊,蹲在菜地裡拔草,見遊菀來了,忙叫巧果搬出軟椅給她坐。
遊菀由婢女扶著走到跟前,支開下人,未語先淚。
“妹妹,周從寄來退親了。”
含瓔吃了一驚,“周郎君不與三姐姐解釋,反倒要退親?”
“便是他不提,我與他也不成了,”遊菀在椅上坐了,低聲道,“陸家還肯與遊家做親,隻是要換我嫁過去。”
含瓔登時歉疚不已,“是我連累了三姐姐。”
拍了拍手上的土,走過來道:“三姐姐若想嫁周郎君,我與祖母說,索性退了陸家的親事,周家那頭再想法子。”
“婚姻大事自是遵父母之命,由長輩做主,我與周郎君並無私情,妹妹切莫莽撞。”
遊菀雙頰微微飛紅,垂眸故作羞態,心底卻是冷笑連連:好個黑心的,自己攀不了高枝,便見不得她好麼?
惟恐含瓔堅持,話鋒一轉,挑明來意道:“你我姐妹算得有緣,陸家顧念祖父的恩情,想聘妹妹給陸郎君做妾呢。”
見含瓔一霎時眼睜得滾圓,隻道她因這天降之喜喜不自禁,心中氣恨,正待拿來前打過好幾遍腹稿的話點她,怎知話未出口,已聽含瓔道:“我不去。”
遊菀一怔,旋即了然,妻淪為妾,自是不甘,可她難道以為陸夫人還肯給她機會?
“妹妹,陸……”
含瓔氣鼓鼓地在一旁杌子上坐下,又道:“姐妹同嫁一夫也不像話。”
遊菀麵上的平和險些維持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問:“妹妹的意思是?”
含瓔解著襻膊,回道:“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也不做妾,三姐姐莫為我傷神了,我自己與祖母說。”
遊菀微微眯起眼,“祖母不會由著你。”
含瓔放下兩隻袖子,滿不在乎道:“大不了絞了頭發做姑子,女道士也成。”
遊菀這才信了,暗自嘲諷她蠢,心中一塊大石卻是落了地,“姑子、女道士可不好做,隻不能食葷腥這一件,妹妹恐怕就做不到。”
含瓔一聽,立時坐不住了,在銅盆裡淨過手,轉身道:“我去見祖母!”
“慢著,”遊菀叫住她,氣定神閒道,“妹妹若當真不願,我倒有個法子。”
這法子成與不成,試了才知。
因是偷跑出來的,含瓔沒帶巧果,她花十文錢搭了一輛送完菜出城的牛車,抵達南城門附近時,已近晌午。
周家住南城,周從寄的父親是私塾先生,靠束脩養活一家人,原就拮據,兩年前又因欠債外逃,家中如今隻剩周從寄與一雙弟妹。
聽說妹妹與她年紀相當,小弟才隻三歲,是周母死後,周父與妾侍所生。
白花花的大太陽照在頭頂,道旁垂柳熱得葉子打卷,放眼望去,街上幾乎見不著晃蕩的閒人,隻零星地支著幾個攤子,無非賣些消暑的飲子瓜果,也沒人吆喝。
含瓔琢磨空著手上門難看,她來得匆忙,未及準備,見有個灰衣老漢賣瓜,腳跟一轉,走了過去。
她十歲前隨父母住在都城,阿娘白手起家,從支攤賣麵,到開館子,她都像個尾巴似的綴著,可謂長於市井坊間,挑個瓜不在話下,彎腰拍拍,聽一聽聲,很快便揀出一個。
付完錢,含瓔向那賣瓜的老漢打聽,“老伯可知瓶蘭巷周夫子家怎麼走?”
老漢將銅錢揣進兜,頭也不抬,熟練地伸手一指,“往前第二個巷口,拐進去就是。”
含瓔道過謝,抱上瓜,直奔周家。
若不是離得近,這瓜能將她兩條手臂壓抽筋。
周家的院門半掩著,含瓔騰不出手叩門,在門縫裡一瞧,廊簷下有個梳角髻的白衣小童,圓頭細身,白白嫩嫩,像個插在竹簽上的魚肉丸子。
“小郎君,周從寄在麼?”
丸子聽見聲,發現是她,回頭看了眼屋裡,邁腿朝她走來。
找對門了!
含瓔心下一喜,用手肘去頂門扇,怎料腳下讓門檻一絆,險些摔一嘴泥,勉強站穩了,瓜卻脫手,啪嗒掉在地上,清甜的瓜香立時四溢。
瓜瓤鮮紅,籽粒飽滿,味甘汁多,的確是個好瓜,含瓔一臉惋惜,她沒看走眼。
丸子嚇了一跳,仰起頭,憐憫地望著她。
含瓔正想問周從寄可是他哥哥,忽聽有人道:“周從寄不在家。”
循聲望去,是個清瘦的藍衣少女,與丸子一般的大眼,手裡拿了隻淘米用的小竹籮,正朝她走過來。
含瓔先說她是遊家四娘子,再問:“你是寶葵妹妹?”
周寶葵聽是遊家的,蹙起的眉心立時一鬆,點點頭,似乎還不知周從寄提過退親,嘴角抿出個怯怯的笑,小聲道:“哥哥出去買墨錠了。”
她說著,將丸子扯到身前,“這是阿豚,阿豚,叫遊姐姐。”
阿豚不作聲,噔噔跑回廊簷下,屁股一撅,蹲在一隻木盆旁。
院子窄,含瓔一眼瞧見盆裡的翠皮瓜,想是用井水湃著的。
阿豚指著瓜,扭頭看寶葵。
寶葵會意,忙招呼含瓔進屋坐,去前院灶台旁拿了把菜刀,回來切瓜。
瓜皮破開,一股清新的甜香立時彌漫開來,比含瓔挑的那個還好,紅瑪瑙似的瓜瓤,瓜籽黑亮飽滿,還是沙瓤,保甜。
阿豚守著桌角,拿了第一片瓜,先給含瓔,自己要了塊小的,爬到含瓔對麵的條凳上坐下,坐端正了,才秀氣地吃起來。
含瓔兩手捧瓜,低頭啃了一口,果然甜,瓜瓤細膩綿軟,唇舌一抿,便化成了汁水,隻殘留些軟沙般的小顆粒。
周寶葵切出一盤,剩下的放回盆裡,罩上紗罩,拿了竹筐出去清理碎瓜。天熱,瓜甜,放久了容易招來蒼蠅螞蟻。
含瓔四下看了看,周家隻有兩間房,她在的這間前後以板壁隔開,前半間做成廳堂,後半間不知做什麼用。
家具陳設也簡單,一張黑漆斑駁的方桌,配三把同色舊條凳,兩側靠牆放了些零碎的日用器具,收拾得很乾淨。
兩間房,住三個人,周父在時還更逼仄,灶台隻得砌在了前院。
周寶葵收拾完,端進來一大碗炒菜,回去又捧了隻盛粥的陶盆。
阿豚見狀,從條凳上哧溜下來,去門外小杌子上坐著。
周寶葵取來一摞粗陶碗,順手將他拎回屋,臉上仍是赧然,細聲細氣道:“哥哥不知幾時回,四娘子一道用頓便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