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簡樸的輜車與一行車隊轔轔出了曲陽城。四月的風浩蕩吹來,車簾啪啪直接響,坐在車中的齊恕掀開車簾回望她呆了多年的曲陽城,夏風和煦,她從此離開縉國了。
可對她們來說,齊國畢竟是一個陌生的國度,向姬與她同乘一車,不無忐忑地擔憂起去齊國後的日子,一時詢問齊恕齊王會待她們好嗎,一時又說不如還是回鄭國吧,齊恕安撫她,不會有事的。
即使有事,她如今每日練習劍術,雖然不足以達到焦斛那樣力敵千軍的水平,但足夠保護她們兩人了。
從曲陽城出發,取道饒地入齊,齊恕見識了饒地的便宜,土地平曠,道路便捷,從饒地可長驅直入進入齊國境內。
這既是劣勢,也未嘗不可以變成優勢,齊恕對公孫鬥說,若齊國入縉,也能勢如破竹。
公孫鬥和闕漣都顯得有點苦澀,公孫鬥說,“莊王在時,齊國的軍隊確時從饒地入縉過。”
公孫鬥由此向齊恕介紹起齊國的發家史,齊國的開國先祖是梁朝天子征戰的將軍,後來封在齊山黛山之間,幾百年前的分封與後世的分封並不相同,梁天子並沒有把自己的土地分封出去,而是給諸侯一個正當的名分,指一塊未開發的土地給他們,讓他們自己去打,打下來就是自己的領地,諸侯在領地上擁有完全的自主權。齊國的先祖就是這樣在齊山黛山之間的山野草澤中生存下來,建立了屬於自己的齊國。
齊國的風俗之前已經介紹過,因為東夷各部族在相當程度上仍保留著母係社會的形態,在數百年的往來中,齊薑氏不可避免的受到影響,女性在政治仍保留部分發展空間。但這也不是絕對的,整個社會的趨勢還是在往父權方向發展。
公孫鬥說,齊國的莊王曾是雄霸一時的明主,齊國稱王也自莊王開始,彼時的齊國物阜人豐,甲兵之利遠勝諸國,威望之高更盛於梁天子,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下共主。當時身為嫡長的縉國太子病亡,按照諸嫡比君的禮法,應當由國君夫人所生的第二個兒子繼任為儲君,但程國公主生下的公子借助程國的力量殺死了即將成為太子的小君,又殺掉了所有的嫡子,想要自己登上君位,一時之間掀起了縉國的諸公子之亂,齊國的軍隊就曾在這樣的情況下取道饒地,將大軍開進縉國,幫助縉國平息內亂,扶持了德行仁厚但勢單力薄的公子龐兒繼承君位。
齊恕聽著,忽然輕笑了一下。
一直跟著齊恕聽公孫鬥教導的闕漣托著下巴看了她一眼,“小君為何發笑?”
齊恕淡笑道:“恐怕莊王看中的不是德行仁厚而是勢單力薄吧。”
通過掌控一國君主從而掌控一個國家,這是列國爭霸常用的手段,隻不過更常見的方式是聯姻生下血脈相連的孩子,以血脈之親名正言順的乾涉他國內政。
公孫鬥含笑默認了她的說法,“莊王固然存了自己的心思,但公子龐兒賢德仁厚也並非作假,這是兩贏的局麵,既得到了縉人的認可,也讓彆國看到莊王的英明聖賢。”
可惜的是,公子龐兒借助齊國的幫扶肅清內政,潛心發展縉國,此後數代延續他的政策,給縉國打下了十分豐厚的家業,縉國也超越齊國成為當世大國,齊國卻在莊王孫子那代開始了長達百年的內亂,原本強大的齊國一度夾在強國之間搖擺喘息,國人至今仍以恢複莊公霸業為壯誌。
直到齊恕的爺爺,上一代齊王即位,才開始用強勢手段和威壓恢複秩序。
“先王是個很有壯誌的君主,他原本是太子,但卻被他的叔父趕出宣台宮,趕到齊山密林中流亡數十年,三十五歲才回國繼承王位,這也造成了他的凶殘和強勢,摒棄東夷部族的一切,崇尚秩序井然的梁禮,對秩序要求極為嚴苛,你的父母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結合的。”
公孫鬥歎了口氣,齊恕能從他的講述中發現,他對齊王臼兒和他妹妹杵子的結合是持歎惋態度的,並不像來自季夷族的闕漣認為兄妹相親並無不可,至於國君的私事,隻要不對家國造成影響,都無所謂。
齊恕想起在縉國蕪台宮殿中,公孫鬥曾說,鄭國國君夫人薑杵子也許與齊王臼兒並非親兄妹。
但當她想問時,公孫鬥搖了搖頭,讓她自己去問齊王。
其實身世如何對她來說沒有那麼重要,她在這個時代仍然沒有歸屬感,她仍懷念上輩子的生活,如果沒有意外死亡,她也許會順利畢業,成為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師,然後過十分平凡的一生。
在這個時代唯一引起她好奇的隻有她那位素未謀麵的父親,還有已經不記得長什麼樣的母親,這可能是因為上輩子是在福利院長大的,對親情竟還有好奇。
行路半月有餘,終於到達了齊國的泠都城,齊恕從軺車上遠遠望見城頭上石刻的“泠都”二字,大腦中忽然一陣電流經過,順著經脈從臂膀流向腳底。
她呆滯了半天,口中喃喃著她的本名,“齊泠”,在這個世界,“齊泠”二字的發音和寫法都與上輩子不同,各國之間語言文字也不相通,但泠都城上的“泠”字,竟與上輩子相同。
本來穿越就已經夠離奇了,她為什麼會穿越,又為什麼偏偏成為齊國人,還來到了泠都城?
難道真有天意?可天意又是什麼?
齊恕腦子裡一時間亂成漿糊,都沒注意到泠都城下,早已等候著一群人。
“來了來了,王上,他們回來了。”
侍人聞莆看到漸漸靠近的車隊,高興地提醒齊王。
“寡人看到了。”
齊王衣著莊重,神情嚴肅地眺望著車隊。
隨著馬車停下,齊恕從馬車上走下來,眼前是一群高冠朝服的大臣,她在縉國見過這樣的排場。
其中站在最中間的一人,身穿墨黑暗紅的王服,身高約一米八幾,加上頭上戴的皮冠,大約有一米九左右,身形算得上高大,但並不胖,甚至比起養尊處優乾綱獨斷幾十年的老縉王,眼前的齊王更清瘦。
齊恕邁著遲緩的步子漸漸走近,逐漸看清了他的相貌,三十出頭的齊王就長相而言,算得上是相當俊美,但還達不到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唇薄,唇角微微向下,上唇與下巴蓄短須;鼻秀而挺直,正麵望之與山根直連,無駝峰或凹陷;再往上,眼睛很好看,是一雙深邃似潭的桃花眼,眼尾弧度微微上揚,此時正認真看著齊恕,眼眸中漩渦般的飽含著熱切皎潔的情意,眉心微蹙,平添憂鬱深情。
麵善誌堅,一身正氣,有一種寧死不屈的淒清悲苦,讓人聯想到孤燈夜雨,如雨滴般清冷易碎。
兩雙眼睛相對,齊恕不避不讓地直視他,他也正看著齊恕。
公孫鬥向齊王回複此次出使順利完成,但齊王顯然沒有聽他在說什麼。
周圍的人因為齊王的沉默而安靜下來,紛紛將目光投到他們身上,而這長久的安靜,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十分詭異。
沒人摸得清這位齊王的心思,在場大臣中不乏不齒齊王亂妹的臣子,還有的不讚同一國之君親率文武大臣出城迎接一個出身不甚光彩的女兒,但他們無法反抗地還是來迎接了。
隻有聞莆高興地說:“王上,小君與您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嘴唇、鼻子簡直一模一樣。”
齊王喃喃:“像……真像……”
在無法檢驗DNA的年代,長相就是最直接的血緣證明,她的眼形和麵廓像母親,嘴唇和鼻子卻像父親,據公孫鬥說,她性情半像父半像母,還像先王。
齊恕的長相,無疑是她身份最好的證明,即便此前有人懷疑她血緣的正統性,此時都無話可說。
齊王伸出手,想要撫摸她的臉龐,又懸在半空,眼中盈淚,喚了一聲:“我兒……”
齊恕便屈膝在齊王麵前跪下,雙手交疊於額前,拜了一拜,“齊人恕,自曲陽歸來,拜見父王。”
她叩拜下去,等了半晌,卻沒有聽到齊王讓她起來的聲音,還是聞莆提醒,齊王才回過神來。
聞莆叫了他一聲:“王上……”
目光一直停留在齊恕身上的齊王似乎透過眼前這張肖父似母的臉看到了另一個人,良久,他眼眶微熱,情緒外露,帶著輕微的哽咽道:“寡人不知……如何為父,如何愛你……”
齊恕抬起頭,便見麵前高大的齊王眼眶濕潤,剝去他所有的國君形象,變成一個憐愛女兒的父親。
齊恕道:“兒無所求,但憑父王。”
“我兒……”齊王屈身下來將她扶起,順勢抱入懷中,摸著她的後腦勺不可抑製地哭起來。
齊恕眼皮跳了跳,心中不無感動,眼眶也不禁熱紅。
侍人聞莆跟著拭淚,齊王不避朝臣地哭了半晌,齊恕感覺自己肩膀都濕透了,雖然感動,但要她如齊王這樣哭濕半個肩膀,她還是有點難做到,擠出眼淚已經是她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好在聞莆及時勸阻:“王上,小君已經平安回到泠都,往後相處的時日還多著呢,不如先回宣台,為小君和公孫先生接風。”
其他跟著站了大半天的朝臣也紛紛附和,勸齊王先回宣台宮。
齊王止住情緒,牽著齊恕的手道:“好,好,先回宣台宮,恕兒與寡人同乘。”
齊恕心裡有點想拒絕,她還不適應這麼濃烈的感情,但看齊王一改方才悲淒的樣子,發號施令果決乾脆,眾人無有不從,她又將拒絕的話咽了回去。
齊王親自率大臣出迎,與齊王同乘回宮,這也許是一件方便她在齊國生活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