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和君怎如此看我?!”
被點破目的的公孫鬥不慌不亂,反而突然厲聲質問,“我為齊使,以糧易地雖有趁火打劫之嫌,但何來虛假誆騙?!若非我國中忽逢叛亂,糧草一時不繼,本公孫此時已經回國向我王複命了,豈會和鄢國一般,縉王不放就挪騰不得。”
公孫鬥氣惱地將茶盅端起一飲而儘,重重的放在案上。被言語譏誚的鄢安與申和君非但不怒,交換眼神後,鄢安出言安撫道:“先生勿惱,申和君也是為國憂慮,鄢齊世代盟好,若能幫襯一把,自然相互幫襯。”
公孫鬥心中鬱鬱,垂下頭顱,在案桌上投下一片陰翳,“齊鄢世代盟好,可盟約早已名存實亡。”
“此言差矣,鄢有橫縉,齊有強滕,鄢齊如難兄難弟,自當守望相助,盟約之不存也久矣,可鄢齊乃婚姻之國,安的先祖曾娶齊女,安的身上也流著齊國的血,若能修好盟約,也可重續舊好。”
公孫鬥緩緩抬起頭,欲言又止,道:“不瞞公子,某雖是公族子孫,但久在軍旅,是行伍之人,性情耿介粗直,隻知陳情直述,本就做不來出使文事,此次出使縉國,也是迫不得已。原以為以糧易地,換得土地可解國君之憂,誰成想……”
他歎了口氣,“以地易糧之事我王反悔了,可我已經代王上簽下國書,縉王強橫,必不可能還我糧草,若不給剩下的糧草,隻怕不會善罷甘休,然齊若亡,鄢國又將如何自處?”
若齊亡,鄢國又將如何自處?
守望相助的鄰邦就是這樣,既怕兄弟苦,又怕兄弟太威武,最好大家都一樣。
束發之年的鄢安喃喃: “若鄢國替齊國出了糧草……”
“那饒之地自然歸還給鄢國。”公孫鬥道。
鄢安與申和君相顧無言,暗中盤算。
“若齊鄢盟約修複,某願傾力襄助太子離縉歸鄢,如有需要,可使齊國之力,助太子繼位為王,以表誠意。”公孫鬥又道。
申和君問:“齊國所求,僅為此?”
“自然!”公孫鬥朗聲道,“齊鄢本就互為唇齒,若無貴國東郭相國,何至於此?我國願助太子與申和君回國,以表齊國交好之心。若太子歸鄢,太子主國,申和君相佐,君臣相得,盟齊拒縉,銳意發展,鄢國來日之路光明燦爛!當然,若鄢國肯贈送齊國良馬千匹,以示誠心,則善之至矣!”
公孫鬥一番慷慨之言令太子鄢安神情閃爍,顯然是已經心動了。
申和君卻道:“良馬千匹?公孫先生倒是善謀略。”
圖窮匕見,好事都讓齊國占了。
公孫鬥道:“敢問申和君,鄢國缺這千匹良馬嗎?鄢國不缺良馬,缺的是一個聖明君主!缺的是一個相國良臣!我以這饒之地拱手送給東郭邊也能令他還我糧草予我良駒,可東郭邊主政,鄢國亡矣!鄢國一旦亡了,宗廟尚且不存,又何談糧草良駒?連你二人也將無立錐之地。到那時!到那時你眼睜睜看著家國滅亡的鄢太子,你申和君!有何倚仗、有何顏麵立足於世?”
公孫鬥本是一武人,身穿金邊錦繡服,頭戴六寸高的青玉高冠,腰係革帶而佩玉,麵容黧黑,精瘦而乾練,器宇軒昂。素日裡操持武事,不是專營此道的書生,不擅這樣口舌上的爭辯的。
當他走出鄢太子的館舍,久久難以平複剛才高度集中精神爭論後的澎湃心潮。
軺車停在陽台館舍門口,闕漣早已等著,公孫鬥一下馬車,就讓闕漣扶著回去。
一進院中,有齊國衛士把守,公孫鬥終於撐不住了,一屁股坐在院中石板地上。
齊恕從窗戶看到此情景,立即從房中出來,急急詢問:“叔父這是怎麼了?”
“無事。”公孫鬥箕坐在地,伸手擺了擺,攔住扶他的人,大氣還未喘勻,伸出一個手指比在眼前,“小君猜,臣從鄢國談到了多少匹馬?”
“一千匹?”這是她估摸的數目,讓公孫鬥去談的也是數目。
公孫鬥搖搖頭,比出兩根手指。
“兩千匹良馬……”他咽了咽嗓子,不無激動地說,“兩千匹良馬啊!我從來沒做過這麼劃算的生意,沒占過這麼大便宜!”
不花一粒糧食,不費一兵一卒,就使縉國放棄饒之地,得到鄢國的千匹良馬!
一車四馬為一乘,“有兩千匹良馬,我齊國可添兵車四百餘乘!”
在去見鄢太子之前,他心裡都惴惴不安,完全不敢想靠齊恕同他說的那套說辭,就敢獅子大開口要千匹良馬。
在他的預想裡,兩百匹良馬是鄢國的底線了,可萬萬沒想到,鄢國不但答應了一千匹馬,還又給了一千匹!
條件是鄢安離開縉國後,齊國借兵助他回國登位。
“我真沒想到,他們竟然真會答應。”
“他們當然會答應,”齊恕看著公孫鬥拿回來的約書說,“鄢安留在縉國,隻是一個戰敗國家人人可欺的人質,兩國再開戰,隨時有拿他們人頭祭旗的風險,但回到鄢國,他就是太子,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縉國無端伐鄢授人以柄,這筆賬可以慢慢算,以後鄢國強大起來,隨時可以以此為由向縉國開戰,而鄢安質縉,於國是有功,又以糧易地,用最小的代價換回失去的土地,他若回到鄢國,以此兩件功績,擁戴他的人會增加很多。做朝不保夕的人質,哪有做鄢王好。”
“而申和君是鄢國封君,跟隨鄢太子回到鄢國,才能繼續享受供養,有此患難情意,將來拜相領國指日可待。鄢國擅養馬,就像齊滕舒越擅產糧,千匹良馬對鄢國來說隻是出點血,不至於流血犧牲。以彼之盈換彼之缺,他們也不吃虧。若非還要存鄢對抗北狄,直接找東郭邊做交易興許能掙更多。”
齊國還需要鄢安和申和君回到鄢國奪得王位,讓鄢國繼續對抗北部的外敵,否則東郭邊把鄢國敗了,北狄入侵,也會牽連齊國。
“臣不如小君擅謀思。”公孫鬥笑著感歎。
齊恕笑笑,“若無叔父辛苦奔走,遇事當機立斷,也沒有這兩千匹良馬。接下來叔父可聯絡趙睢將軍,讓他幫助勸說縉王放鄢安回國,條件是叔父幫他在縉王麵前美言,讓他取桓英而代之。”
“這是為何?”公孫鬥扶著小闕漣從地上起來,不滿道,“趙睢之前還想支持孟宰,不可讓出饒之地,據饒地以便日後攻齊呢,我直接去請縉王放鄢安歸國不是更好。”
“叔父是武將啊!”齊恕道,“何況趙睢不上場,如何與桓英相鬥?”
公孫鬥恍然大悟,差點忘了他武將的身份。論軍事才能而言,趙睢與桓英都差不多,但桓英剛愎自負,好自專,趙睢善妒,這兩人之間此消彼長,要相互糾纏,才相互爭鬥。而公孫鬥武將的身份,更易從軍事才能上勸說縉王。
於是公孫鬥又暗訪趙睢,與趙睢商議,答應設法讓縉王用趙睢帶兵抵抗狄人,條件是趙睢讓縉王放鄢國太子歸國。
趙睢本不願意放鄢太子歸國,認為鄢安此人有野心,放他回國隻怕是放虎歸山。
公孫鬥卻告訴他,鄢國現在受寵的是公子翼,有望爭奪王位,放鄢安回去,才能使鄢國內鬥自己消耗。
趙睢思前想後,覺得公孫鬥的提議也並無不妥,一方麵自己能取代桓英,另一方麵,鄢安回到鄢國與公子翼內鬥更利於縉國,於是,他答應了公孫鬥的條件。
趙睢說服縉王放鄢太子歸國,大宰孟夫人本不同意臨陣換將,但縉國的王是個固執的王,孟宰輔佐朝政多年,權柄還是一一回到縉王手裡,縉王決定的事,無人能更改。
饒之地的事塵埃落定。
與此同時,縉國朝中正為秦國長公孫秦綏成回國之事焦灼,朝臣們分為左右兩派。以大將軍桓英為首的一派認為放鄭國質子回齊是特殊情況,和鄢國開戰已經撕毀鄢縉盟約,鄢國質子回國也在情理之中,但縉國的質子還在秦國,秦國質子應當留在曲陽,否則縉國一下送回去三個質子,豈非讓天下列國都以為縉國已經日薄西山?那縉國雄霸天下的威嚴何在?
另一部分則認為,縉國現在確實挺危機四伏的啊,打了這麼多年仗,四麵樹敵,家底再厚也坐吃山空了。秦綏成之父秦營已被立為太子,當今列國之中,諸嫡比君在絕大部分國家已經名存實亡,西秦之地野蠻更重勇武,勇武之外,長幼有序,故秦綏成的生母雖並未被正式冊封為夫人,但著並不影響秦綏成長公孫的身份地位,秦國長公孫身份貴重,在縉國長了十三年已經很過了,老秦王時日不多,秦營即將即位,若不放秦綏成回去,隻怕秦國以此為借口發兵,趁人之危攻打縉國。現在正在對北狄作戰,不宜節外生枝。
這也是秦綏成及秦使左嬰的態度。
不主張放回的一派一聽更不同意,認為正是因為長公孫身份貴重才能起到人質的作用,如果放他回去,那秦國不是毫無後顧之憂,想開戰就開戰了。
主張放回的一派又說,可秦營回國後還有彆的孩子,秦綏成的身份可重可輕,留之無用,反倒可能在此縉國困頓之際帶來麻煩,不如送回,借此與秦國修好,也免得北邊對抗狄人,西邊還要操心秦國會不會以此為由趁人之危。
驛館內,齊恕聽完後搖搖頭感慨,現在滅國戰不義戰層出不窮,遠不像幾百年前打仗還要先通知對方等人家擺好陣才點到為止打一場,縉國滅的國家也不少了,竟也會為不能讓對手師出有名做努力,這真是個野蠻又文明的時代,有種粗野的質樸,遠不像上輩子她所知的那些戰爭:
“打你就打你,難道還要挑日子啊”
“什麼?你說你沒錯問我為什麼打你?因為我賤啊。”
“開門檢查,我們懷疑你家有危險武器。”
但秦國之質子是否能順利回國與齊恕無關,她就要回齊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