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使(1 / 1)

我王萬年 白商 5063 字 2個月前

陽台館舍是縉國官驛,廊腰縵回、簷牙高啄,一路走來看得出在陽台巷連綿的建築屋舍中,不能算最奢華,但也十分有氣派,沒有辜負縉國老牌強國的地位。

有了趙睢將軍出麵,齊恕與齊國使臣一行人順利住進陽台館舍,安置在一處整潔寬敞的院裡,享受上賓的待遇,光打掃侍奉的仆從奴隸就有十來個。

當然,這裡麵有沒有縉國的眼線就不得而知了。

趙睢吩咐將人安置下,與公孫鬥關上門進行了一場短暫的會談。

但這暫時與齊恕無關,公孫鬥並沒有讓她進去,卻留下了闕漣,對她道:“公子恕先回去吧,這兒沒你什麼事了。”

當著趙睢的麵,態度頗為不敬。

齊恕看了眼留下的小闕漣,什麼也沒說,順從地拱手道了聲:“是。”便回寢室整理自己的東西。

趙睢與公孫鬥的安排下,她住在這個院子的最好的屋舍裡,房間寬敞明亮,器皿用具都十分精美,連地板都被擦得光亮。

齊恕坐在向陽的窗戶下擦拭著她的劍,陽光落在光亮的青銅劍身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在她麵無表情的臉上形成一節晃動的光斑。

遲鈍如向姬也覺得不對,一邊整理她的衣物,一邊看向窗邊不太高興的齊恕,時不時皺眉,道:“恕兒,我們還是不去齊國了,你是鄭國的公主,怎麼就變成齊國的小君了,既然是小君,為什麼小闕漣能去你卻不能去呢?”

齊恕看了眼窗戶對麵關上的房門,埋頭擦拭著她手上的短匕,什麼也沒有說。

向姬又說:“我們還是回村裡去,等著國君派人來接我們回去,你母氏舍不得你,她一定會勸說國君接你回去的。”

“嚓——”一聲清響,齊恕將匕首收回鞘。

“傅母以後彆再說這種話了,鄭國要接我們回去早接了,我即便不是齊人恕也不會是鄭人恕。”

她不想再像一個流放的囚犯一樣,繼續過那種處處被限製監視、被欺辱的日子了,離開縉國後,如果齊國也不是個好去處,安頓好向姬再去周遊列國也未嘗不可。

向姬歎了口氣,她並不理解齊恕為什麼要接受齊國小君的身份,她在鄭國也是尊貴的公主,並且她如果是鄭國公主就是鄭國國君與君夫人名正言順的女兒,她如果是齊國小君那就是齊王亂妹的奸子,列國嘲諷的對象,將來被史官寫進史書更是萬世唾罵,她明明很厭惡彆人罵她鄭盜齊娼。

齊恕跟她說,如果她是鄭國的公主,也許一輩子就在縉國默默無聞的憋屈至死,比起罵名,她更想活得自在,是鄭恕還是齊恕,又或者叫彆的名字,都不重要,隻要於她有用。

向姬不懂,但向姬愛她,歎了口氣,轉頭去給她準備食物了。

院子對麵的房門打開,齊恕默然抬起頭,公孫鬥與闕漣送趙睢出來,在門口相互行禮。

等趙睢離開後,公孫鬥將齊恕叫到身邊,讓她與闕漣準備一下,縉王將會設宴招待他們。

齊恕跪坐在他麵前,想了想問:“公子傅沒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小君想聽什麼?”公孫鬥問。

“但憑公子傅教誨。”他願不願意說,願意說多少,是將她當作稚子還是當作工具,都不是齊恕能決定的。

公孫鬥行伍出身,但與普通的武夫莽漢並不相同,他身上還有這個時代公室貴族的做派與氣質,一舉一動乾脆利落而不失風度,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齊恕兩眼,便笑了。

“小君何必試探,臣與闕漣奉命來迎接小君回齊國,從接受做小君的師傅和家臣起,便與小君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王上隻有小君一個子嗣,卻還有幾個同父的兄弟,公室中覬覦王位的人不少,臣的前途,闕漣的將來,都係在小君身上,可以說整個齊國乃至整個天下再沒有如臣等以小君利益為先的人了。”

齊恕從他的話中捕捉到王位繼承的關鍵,試探著問:“可我聽聞齊國的小君在儲君即位後,則除小君稱號,成為普通的公子公孫,女公子如既無封君,又不能在朝中受任,則嫁往他國或嫁給朝臣聯姻,公子傅與闕漣對我是何等打算呢?”

也就是說,如果她去了齊國,不能繼承王位,沒有被封君,也沒能在朝中擔任要職,那她作為公室公子,唯一的作用就隻剩下聯姻了。她如果嫁往他國,公孫鬥和闕漣成為她的媵臣可以在彆國朝做官,而她則隻剩下生兒育女這一項作用了。

公孫鬥見她顧慮重重,乾脆令衛士清退館舍侍候之人,百步之內不得有人。

公孫鬥和她交底:“齊國曾有四代亂政,長達百餘年的混亂使齊國國力衰微,弱於山西列國,直至王上即位勵精圖治才逐漸恢複生機,如今吞並戰爭頻頻,大爭之世強敵環伺,齊國再經不起權利交接中的內鬥與混亂。”

“你父王是個英明的君主,卻又是個癡情重諾之人,固守著對你母氏的愛情和承諾不再娶妻生子,齊國公室因為齊王無子,有資格繼承王位的公子們都對王位虎視眈眈,你母氏遠嫁鄭國三年你父王才即位。即位後權柄卻不在他手裡,內有動亂外有強敵,才有你生在鄭國質於縉國的事。”

“此番接你回去,若小君可堪大用,能在王上去世前掌控整個齊國,帶領齊國變富變強,那王上會助你一臂之力,女主齊國從小君開始;若小君不能在與先王的諸公子們的爭奪中脫穎而出,王上也許會給你個封君,讓你治理屬於你的封地;若小君連封地也治理不好,王上也許會為你尋一個穩妥可靠的丈夫保你一生安穩富足。”

“你的父王是極愛你的,齊王宮中有很多你的畫像,你在鄭國時是你母氏畫的,後來你母氏在鄭國的政鬥中敗落,你被鄭伯鰱流放縉國後,齊商入縉時會暗中畫下你的樣子,所以你父王知道你身量有多高,鞋子穿多大,愛嘗新奇食物,為此齊宮還有專門研究食物各種做法的庖臣,焦斛大俠帶來的各式蜜餌、醬肉皆來源於此。臣和闕漣是王上信任的人,小君就算不信臣等,也儘可相信王上對你的疼愛之心,臣等絕不會害小君。”

見齊恕低頭不言語,公孫鬥又說:“再者,在齊國公子傅與公子之間是生死綁定的,小君將來或許還會有很多師傅,但公子傅隻有臣一個,小君的前途就是臣的前途,小君若是嫁齊國朝臣,臣則是碌碌一家臣,小君若聯姻他國,臣則是一媵臣,小君若封君,臣則是封地一宰臣,小君若是繼承王位,臣則是三公之首,是否見用但憑小君,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小君保臣三代榮華。但若小君犯下重罪,臣也是要代罰代死的。”

“而季夷一族由母氏血脈任族長,族長勢微的情況下,則需要有一個有力的領臣輔佐,闕漣的父母去世早,隻留下他與一個年幼的妹妹,他母親卻還有幾個兄弟姊妹,還有若乾表親兄妹,隻有闕漣成為季夷族的領臣,他的妹妹才能在他阿姥去世後擔任季夷族的族長,否則季夷族將無他們兄妹容身之處。就算小君不信齊王,也請相信,臣與闕漣一身皆係小君身上。”

齊恕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問:“那趙睢將軍找先生是為何故?為何闕漣在得我在不得?”

公孫鬥見她問出心中疑惑,朗聲笑了兩聲,“是臣不是,沒有事先同小君說清楚,方才無禮,臣要向小君賠罪。”

說著,公孫鬥直身長跪,向齊恕道歉。

齊恕並沒表態,公孫鬥又道:“臣此次出使縉國,一為迎小君回國,二為促成縉國放棄占領鄢國饒地。”

齊恕問:“此為何?”

公孫鬥拿出一張羊皮地圖,上麵畫著天下列國的位置,齊國在東抵抗東夷,齊國的北邊原本是饒國,但饒國被鄢國滅後成了鄢國的饒地,鄢國往西又接壤中靈國與縉國,不過中靈小國已經被縉國滅了。

鄢國與縉國抵抗北邊的狄人,西北的秦國與縉國接壤,北有北狄西有西戎,而在南邊的廣袤土地則是荊國與臨海的越國,越國北部是舒國再往上是郯國,皆麵臨大海,中部還有與齊國接壤的滕國衛國,還有宋陳蔡鄭梁程等國。

齊國地處東部,東麵是東夷各部,再往東是海,北接鄢國,西臨衛國與滕國,莒國與蘇國原本是齊國南下的重要通道,但莒國被齊國滅後,蘇國也被滕國滅了,齊國形成了被鄢、衛、滕、包圍的局麵,還要防著東部的東夷人。

公孫鬥向她解釋:“鄢國與齊國互為友邦,有鄢國饒地與我齊國接壤,如若縉國占了這片地方,以縉王四方征戰的習性,哪天若要攻齊,不需假道就能陳兵齊國邊境,然後長驅直入。若縉國與滕國合謀伐齊,或再有衛國助力,則齊國兩麵作戰,齊國危矣。所以我這次出使的任務就是使縉國不占饒地,繼續與鄢國盟好,讓鄢國繼續撐著,一防北狄二防縉國,即便縉國想借道伐齊,鄢國也要掂量縉國借了道還會不會還他,如此,若縉國滕國要合力攻齊,就隻能從滕國叩響齊國的暘穀關,暘穀日出之方,暘穀關乃天賜關隘,易守難攻。

“縉國的桓英將軍現正與北狄作戰,僵持日久糧草不足,趙睢想趁北狄此時疲弱大戰一場,好取桓英而代之,但縉國此番若退兵想要再戰就得等到秋收之後,那時候狄人也修養好了。趙睢不願錯過,於是來見臣,希望齊國能出糧草以資縉軍,並在縉王麵前支持他出兵。”

公孫鬥道:“我正愁如何勸說縉王放棄饒地他便送上門來,此人或可做個踏板。但不論是迎回小君還是讓縉國放棄饒地,縉國都得從彆的地方找補回來,割地大不了是割鄢國的地,隻要不是饒地都好說,隻怕縉王知道齊王重視小君,會以小君為要挾多拿多要,臣還摸不清趙睢的真麵目,所以得委屈小君一段時日,配合臣作一出戲。”

齊國此時迎回齊恕,一是齊國與滕國休戰,騰得出手來研究對縉國和鄢國了,另一方麵是縉國連年征戰,國力大不如前,又正在和狄國作戰,正是討價還價的好時機,若縉國以齊恕為理由要好處,為了齊恕,齊國多少得給點,但能少給則少給。

列國交質,有分量才能成為人質。

有了公孫鬥推心置腹的剖白,齊恕放下了大半的心。

又問公孫鬥:“如此說來,縉國缺糧,那列國之中,除了齊國,還有哪國能借糧給縉國,或者是縉國還能向哪國買糧?”

公孫鬥想了想道:“列國之中,以齊國、滕國、荊國、舒國和越國產糧豐富,而以上各國中,舒越距離縉國北部甚遠,遠水難救近渴,荊國可取道梁天子之國送糧入縉,但荊國和縉國兩國爭鋒圖霸,荊國隻怕樂見縉國衰弱。除此之外,隻剩下滕國和齊國有糧。”

“秦國和鄢國沒有嗎?”齊恕又問。

“秦鄢兩國自然是有糧,但秦鄢也要抵禦北狄和西戎,能借但應當不願意借。”

“中州各國呢?如鄭國、衛國、程國?縉國若要買糧,能買到嗎?”

公孫鬥有些犯難:“借可能不願意借,但買自然是能買。”

這也是他想以齊國糧草資助趙睢,令趙睢勸說縉王放棄饒地的原因,若縉王占住饒地不放,其實也能從彆的地方得到糧草,等縉國緩過氣來,借著饒地就能下齊國搶糧了。

勸縉王放棄饒地這個計策中,最重要的還是離間縉國和鄢國,與鄢國盟好。

齊恕又問:“縉王其人如何?”

公孫鬥想了想答道:“縉王其人,好大喜功,以縉國之強威壓列國,能取不予。”

“他借了糧食會還嗎?”

公孫鬥對齊恕的問題愈發疑惑,但還是搖搖頭,“糧食富餘的情況下他可能會還。”

齊恕聽完,心中琢磨片刻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

公孫鬥問:“小君有何計策?”

齊恕想了想,指著羊皮地圖說:“先生不防把糧食給縉王而不是借給趙睢。”

公孫鬥問:“這是何意?”

齊恕將她的計策這般如此,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公孫鬥恍然大悟,小闕漣更是一臉崇拜地望著齊恕,連連點頭。

“如此,我齊國非但不費一粒糧食就能使縉國放棄饒地,還能得到良駒寶馬!”公孫鬥撫掌大笑,“此計若成,臣回國必如實告知王上,小君封君之事可成!”

齊恕微微一笑:“既如此,叔父以後不防帶上我,既然當我是齊國小君,我總不能做個任人擺布的瞎子聾子。”

她叫了一聲叔父,公孫鬥便笑得見眉不見眼,他應了聲是,不由又多看了兩眼麵前的少女,心道果然是齊王臼兒與薑杵子之子,這般心思與其父母相類。

公孫鬥認真看了看她的相貌,眉眼麵形肖似其母,鼻梁與嘴唇酷似其父,公孫鬥仿佛看到十幾年前不甘受人擺布的一對兄妹,衝破禁忌對抗先王威壓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