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國伐交頻頻,齊鄭入縉的使者不是第一次,但這是第一次有人來看她。
公孫鬥告訴她,她生父乃是齊王而非鄭君,此來是奉齊王之命,想迎她歸齊。
鄭恕不答,公孫鬥和闕漣的到來給鄭恕帶來了一絲衝破桎梏的期望,但她卻不能輕易就聽信了他們的話。
她在縉國形同流放,又像監禁,對齊國所知不多,所知道的,都是天下廣為流傳的那些話,比如縉國和北邊的胡林狄人打仗和秦國打仗,齊國和滕國的糾纏,她是齊王亂妹生下的孩子,鄭王行走的綠帽子等等,她質縉多年,齊國的使臣從未來見過她,為何這時候就來了?
此時代的列國公主在兩國邦交上,可沒有多少話語權,所能利用的隻有婚姻。
聽說,齊國和滕國休戰了,若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停戰協議……
向姬拿來哺食,分席案跪坐而食,鄭恕對公孫鬥和闕漣道:“齊國是母氏之國,舅父之邦,鄭恕質齊舅父多有關照,二位自齊而來,請入席一道吃飯吧。”
她態度還算溫和,沒有聽他們的話承認自己齊恕的身份,也沒有撕破臉將事推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公孫鬥與闕漣還想同她說她的身份,但鄭恕顯然沒有要聽的意思,她對向姬依戀地笑著說:“傅母勞累,與我同席可好。”
向姬自是歡喜,將自己的席案挪到鄭恕身邊與她一起吃飯。
所吃飯菜也不過黍穀野菜,麵疙瘩湯。
鄭恕悄然打量了幾眼公孫鬥與闕漣,他二人舉止端正大方,見飯食粗簡,歎了口氣:“公子受苦了。”
鄭恕道:“粗茶淡飯不比宮室美食可口,還請勿嫌棄。”
小闕漣連忙擺手,“不嫌棄不嫌棄,小君賜飯,臣高興。”說著樂嗬嗬端著碗扒拉了幾大口,又眯著眼衝鄭恕一笑。
這小子看起來倒是很討人喜歡,比整日一臉愁苦的小陽佟開朗,不過陽佟正為父母擔憂,要他開朗多少有點強人所難。
吃過飯,公孫鬥還想再同她說她身份的事,鄭恕卻率先開口:“先生是住驛館還是要借宿寒舍,我好請傅母安排收拾?”
“我們暫住驛館,也想請小君與我們一起住到驛館去,待出使縉國的任務完成,小君與我們一起回齊國。”公孫鬥道。
鄭恕不置可否,公孫鬥留下闕漣與鄭恕住在一起,他先回到驛館。
這正合鄭恕的意,公孫鬥走後,她照常在窗下那塊所剩無幾的石片上刻字,闕漣圍上來問她:“小君這是做甚?”
“刻字,”鄭恕問,“你為何要叫我小君?”
“因為你是我王之子,齊國的小君。”
鄭恕忽略他話語中的齊王之子,又問:“列國之間,未聽說哪國的公主被封君。”
闕漣往她麵前蹲進兩寸,笑道:“小君久在縉國,不知齊國情形,列國之間雖有諸嫡比君的禮法,但早已形同虛設,隻有在我齊國,諸嫡比君有國君、儲君、小君仍在延用,公子是國君獨子,自然是小君,將來若國君冊封,可有自己的封地成為一地封君。”
“女公子也能成為實權封君?”
“自然!”
闕漣見找到鄭恕感興趣的點了,立即補充道:“大梁建立之初還有實權女封君,後來女王子女公子漸漸失去實權,山西列國遵循大梁禮製數百年,後征伐變幻,已經徹底變成了男人的天下,但在我齊國,女公子仍能稱小君。”
“這是為何?”據鄭恕所知,齊國最初的封地在齊山以東、黛山以西一塊兒,稱齊山以西諸國為山西列國,黛山以東的各部族為東夷,齊國並不是什麼與世隔絕的諸侯國,諸國變幻怎麼就落下了齊國。
“小君可知,黛山以東有東夷各部族,占據廣袤土地,齊國的先祖是梁天子征戰天下的大將,後來受封於齊地為諸侯,為大梁天子鎮守齊山黛山,抵禦東夷各部?”
鄭恕點頭:“知道。”
黛山以東的東夷各部有萊夷、束夷、祭夷、淳於、象夷、季夷等大小部族,後來或歸順齊國或被滅國,成就了如今的齊國。
闕漣又告訴她,“和其他地方不同,東夷各部主政的有不少還是女首領,生子隨母姓,不分姓和氏。臣所在的季氏,五百年前也是東夷的季夷族,後來族人歸順齊國仍住在季夷故地,才成了如今的季氏。歸順的夷族女首領在齊國也有爵位官職,有的還與公族通婚,所生的孩子繼續統領部族,所以齊國的女公子還能做實權封君。
“說起來,臣與小君還是親戚呢,臣的姆氏祖母名叫季薑宜春,就是現在季夷族的族長,也是您的姑祖母。”他說著還笑了笑。
鄭恕好奇:“姆氏祖母?”
“臣母親的母親,在齊國叫阿姥。”
其實就是東夷各部許多還保留了母係社會的形態,後來被征服後,為了使民心歸順采取通婚的政策。
季薑宜春並不是孟仲叔季的季,而是她的母親來自季氏,嫁與齊國王族,是以在齊國王族看來,季薑宜春有齊薑血脈,在季夷族看來,季薑宜春也是季夷族的子嗣。
就是稱呼有些混亂。
鄭恕對齊國各種稱呼來了興趣,忍不住放下刻刀和闕漣討論起來,笑問:“那阿姥的夫叫什麼?”
“叫阿叟。”
在齊國沒有內親外家的分彆,父母叔伯舅父姑姨之類的稱呼與齊山以西列國大體相同,普通人的父親叫爹母親叫娘,還有的叫翁父、母媼,王公一族則稱公父、君父、父王,母親、母氏、母後。
但父母的父母叫法則不同,在齊國不分祖父母與外祖父母,母親一係的叫姆氏長輩,父親一係的叫翁氏長輩,娘的父母叫阿姥阿叟,爹的父母叫阿媼阿翁。
小闕漣講起齊國來滔滔不絕,又總是笑,笑起來不見兩個眼睛,隻見兩個小點,這一聊便聊到了天黑,沒有燈油照明,才作罷。
鄭恕在聽到小闕漣說齊國有實權女封君時已經心動不已,儘管大體上還是在向父係社會過渡,但已經足夠令她輾轉反側了。
一整夜,鄭恕沒睡著,雞鳴後從床上起來提上仰光劍在簡陋的小院子裡舞劍。
小闕漣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來,看她舞了一會兒劍後,在她背後熱烈鼓掌。
鄭恕收起劍回頭看,他正一臉崇拜地望著鄭恕,“小君好劍術!如此劍術遠勝無數王公貴族子弟!隻怕天下最擅劍術的鐘離氏也要敗於小君劍下!”
他一通喝彩誇得滿臉真誠,弄得鄭恕都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的劍術天下第一。
鄭恕不好意思道:“言過其實了,了了而已,了了而已。”
“小君謙虛了……”他又一臉誠懇地從天上到地下誇了鄭恕好一番,誇得鄭恕都有些忍不住飄飄然,要不說人都愛聽好聽話,被一個誠懇可愛的小郎一臉真誠的誇讚,真有點抵擋不住。
鄭恕忍不住笑出聲來,“闕漣,你真是……”
真是,太會說話了。
闕漣在鄭恕的小院住了兩日,鄭恕從他這兒了解到很多信息。
關於齊國的,關於她的身份……
闕漣並未否認齊王亂妹的事,等同於默認她的舅父其實是她的親父。
儘管從來到這裡她就聽說過無數次這件事,但真正求證得到這樣的結果,有過上輩子經曆的鄭恕還是有點難以接受這種事。
鄭恕略顯艱澀地問闕漣:“齊王做了這種事還能當王嗎?”
闕漣一臉不明所以地望著她,鄭恕調整了一下語言,說:“我是說,諸侯國大多遵從梁禮,同姓不婚,其他人……”
她換了種說法,更精準一點,“齊國宗室和朝中大臣對齊王就沒有看法嗎?”
要知道她在縉國這些年,但凡受欺辱,必定有來自她身份的唾棄,還有秦國那小子罵出一句“鄭盜齊娼”,貼上標簽更利於傳播,但凡被罵,她都無法反駁。
就像秦綏成他爹逃出縉國時扔下了秦綏成母子一樣,都是無可辯駁的事,秦綏成能駁斥罵他“秦人賤,秦字鄙”的桓桐,卻無法否認他爹丟下他娘倆跑了的事。
誰想闕漣一臉無所謂:“這算什麼,大爭之世,強則強,弱則亡,齊國四代亂政弱於山西列國,王上繼位後勵精圖治才使我齊國重新走上正軌,使齊國強橫於東部諸國,區區王者私事何足掛齒。
“何況遠的如梁朝之前的湯朝並不禁止同姓通婚,再往前的啟朝還有兄妹成婚生下聖人的故事,近的如象夷族、祭夷族都還保留同姓成婚的風俗。西戎南蠻北狄也有為了不使丈夫去世妻子因為改嫁而帶走孩子或者財產,也施行子取繼母、弟取寡嫂。男女隻要兩情相悅赤誠相待,除生我者與我生者,無不可。就算守禮如山西列國,滕、宋、縉、衛等國以前可都有國君姊妹不嫁的記錄呢。
“不過是那些看不慣齊國與王上,又拿齊國和王上沒有辦法的人為了出口氣打打嘴仗罷了,等齊國更加強大,王上派兵滅了那些國家就都老實了。”
其實先王在位時就對此十分憤怒,將鄭恕的母親遠嫁到鄭國,甚至要取道衛國才能送嫁到鄭國,就是為了防止兄妹舊情複燃,但還是沒防住,甚至生下了鄭恕。
秩序的混亂常常伴隨著思想的混亂,小闕漣來自夷族,對這種事情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鄭恕目前還難以接受這樣的價值觀。
退一萬步來說,近親繁殖父母雙方可能攜帶相同的致病基因,會增加後代遺傳病的風險,隱形遺傳病的發病幾率比隨機人群高數十倍,生下的孩子容易有畸形或者智力低下,上輩子所在的世界,東方某島國皇室為了維護血統純正萬世一係,近親結婚生下畸形、弱智、精神病都不少。
“齊王,就沒有再娶新婦立王後?”鄭恕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