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才華正如尖錐,即使藏在口袋裡也會刺破布料顯露出來。
正如這位在槐台之下為士人講學的老者,雖然秦倬不知道對方的姓名,但也看出對方絕對是戰國時期的一位大才。
就是不知道這位大才有沒有揚名於後世了。
當日思及至此,秦倬便順勢邀請老者前往府邸暫住。
老者隻是沉思片刻,便欣然同意了秦太子的建議,入住秦太子在魏國國都的府邸。
於是秦倬派人收拾出主院,自己則和趙梔滾去了偏院住。
趙梔:……
“我還是搬走算了。”趙梔左右巡視了下偏僻的小院,沉聲道:“我在大梁又不是沒住處,為什麼要來和你擠這個小破院子啊?”
說著,趙梔停在窗旁,從這裡可以看見裡麵的書房裝飾。伸手比劃了一下大概位置,趙梔頭也不回吩咐自己的親衛:
“讓人從城外刨一株野梅,最好是紅梅,栽在這裡。”
親衛欲言又止。
“等冬天可以在窗邊讀書,抬頭正好可以看見淩寒紅梅。”趙梔沒看見親衛的不讚同,自顧自滿意點了點頭,對秦倬解釋。
趙梔一向如此注重生活品質。
就是當年住在學校宿舍,也要買個花瓶每日換一束鮮花插上。這樣即使是熬夜趕論文時,抬頭看見花束也會心情舒展。
回憶往事,趙梔也不禁緩和了臉色,眼中浮起幾絲懷念:
“我記得當年你打賭輸了,還摘了一枝花池裡的白玉蘭樹枝,差點被你們導員罵死。”
被提及糗事,秦倬有些尷尬,無語地捂住了臉,悶聲道:
“你還知道啊……我還被我院長罰著寫了一萬字檢討呢!”
“啊?那我確實不知道。”趙梔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而後繼續感歎:“花枯後我又去花池轉過,但看見的樹枝都不如你那枝完美。”不是葉子太多,就是花瓣有些破損。
“那當然了。”秦倬平複了下心情,誠實回答:“我專門爬到樹頂給你摘的,要不你以為我導員院長為什麼那麼生氣?”
“啊?”趙梔大吃一驚:“真的假的?”
“真的。”
當初和趙梔打賭誰先發表一區期刊,結果自己運氣不好,和領域一位大牛撞了方向,自然因此折戟沉沙,輸了賭約。
按照約定,秦倬要在學院領導眼皮底下去折一束花。
於是秦倬趁著院長飯後散步,在他麵前噌噌爬上十幾米的玉蘭樹,挑挑揀揀摘了最漂亮的一節樹枝回去。
趙梔果然很喜歡。
就是辛苦院長,年過六十還要遭此衝擊,差點當場撅過去。結果自然是萬字檢討附帶全校通報。
咳,他也用親身經曆告訴學弟學妹,不要去摘學院的花,不然會變得不幸。
當然,當時趙梔正巧跟著課題組去下鄉考察小麥新種的試種情況,自然不知道自己輕描淡寫遞過一枝玉蘭的背後有多狼狽。
直到今天,趙梔才直到那枝含苞欲綻的白玉蘭是從樹梢折下來的。
趙梔皺起眉頭看著秦倬。
秦倬麵色不變。
趙梔神情狐疑,而後茅塞頓開,右手猛的一拍窗沿,震聲:
“不是哥們你這好勝心也太強了吧?不就贏你一次嗎?至於破罐子破摔爬那麼高去摘樹枝?!”
“…………”
秦倬眼皮抽搐了幾下,在心底猛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他到底在期待什麼啊!!!
趙梔這家夥的情商怎麼總是忽高忽低忽低忽高的啊!!!
趙梔一臉茫然看著對麵的人忽然一副恨不得當場以頭搶地的樣子,感覺莫名其妙。
“你咋了?”突發急性精神狂躁?
“……”秦倬抹了一把臉,把臉上的複雜情緒抹去,這才轉頭示意一下主院的方向:“不,我隻是突然想到那人。”
隨口扯了個理由,秦倬順著嘴邊的話繼續往下說:
“以當日的對言,那個老先生絕非無名之輩。”
趙梔卻是舒展開眉頭,放鬆下來:“我還以為你想說他的觀點有點耳熟呢。”
“我有一個不容細思的猜想。”
?怎麼個不容細思法?秦倬莫名。
趙梔看出對方的疑惑,輕聲解釋:“排除法。現在活著的傳到後世的大儒也就那麼幾個,再根據對方的主張一一比照,很容易就能得出結論。”
雖然這個結論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趙梔暗暗想道。難不成他們兩個穿越者還真是天命在身不成?隨便舉辦場辯論都有這麼一位大儒到場?
“所以是誰?”身邊的侍從早已退去,秦倬不欲思考,一心隻想抄對方的答題卡。
趙梔看出秦倬的擺爛想法,拒絕對方抄答案的請求:“自己想。”
“不過你有空可以和他談一下人性論,試探一手。”
人性論?秦倬愣了一下,努力從大腦裡搜集少的可憐的文科知識。
人之初,性本善。
大師,我悟了!我悟了!
秦倬恍然,迎目看見趙梔鼓勵的目光,更是堅定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趙梔知道對方心中所想,隻會絕望地給這個曆史小白一板磚,省的對方頂著秦太子的身份到處丟人現眼。
隻可惜,不會讀心的趙梔不知道,對方的猜想與現實是隔著十萬八千裡。自然也因此錯失阻止對方的唯一機會。
於是是夜,秦倬輾轉難眠,抑製不住心中的激動衝到老者麵前,震聲:
“所以先生您就是孟子吧?”
哢嚓——
夜中獨飲的老者臉色一沉,捏碎了手中的雲紋薄玉杯。
“太子慎言!”老者身後的仆從大驚,“孟子已作古二十餘載,我家主人又豈會是呢?!”
啊?孟子已經去世了?秦倬呆住,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看著凜然跽坐於前的老者已經握緊了手邊的長劍,渾身一個激靈,連忙拱手道歉。
老者將佩劍抽出,橫在自己麵前,淡淡看了一眼語出驚人的秦太子,冷笑一聲。
秦倬訕訕然,格外心虛地再次道歉。而後又感覺自己實在無辜,躊躇了下低聲抱怨:
“可是倬這幾日慢待了先生?先生竟不肯告予孤姓名!”
老者不言,重新恢複一派從容之色,慢悠悠地斟了一杯酒,而後伸手示意秦太子入席。待對方恭敬接過酒杯坐下後,老者才開口:
“太子用人以名,以才?”
請問秦太子你任用官員是要看名聲顯赫與否還是才能出眾與否?
秦倬一愣,仿佛再度回到高中課堂,下意識挺直後背回答:
“用人自是以才選舉。”
“那又何必在意姓名?”
“……”秦倬詭異地沉默了下,狐疑看向老者。
先生你不會是在七國之間沒什麼名聲,才說這些的吧?
見秦太子一副暗中腹誹的樣子,老者沉沉吸了口氣:
“趙國孫卿,無甚厚名,太子未曾聽聞也是理所應當。”
“啊……孫先生何出此言,”秦倬連忙安慰,腦子裡卻想著孫卿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但仔細一想戰國確實沒有個叫孫卿的名人啊。
“先生之才,槐台已見。先生之名也必會流傳於後世,為後人瞻仰。”不過原本曆史軌跡上好像確實沒有。
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孫卿這個名字哪裡聽到過,秦倬乾脆把想法揉巴揉巴塞到備忘錄裡,準備之後再問趙梔。
雖然孫卿先生的大名原本可能傳不下去,不過沒關係,現在,他的倬來了!
成為本太子的幕僚,日後必定把你刻在孤的墓碑上!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名留青史呢?!
老者自然不知秦太子刹那間的奇思怪想,否則隻會高舉長劍上演戰國高仿版“崔杼弑其君”,為後人所津津樂道。
但秦太子卻不知見好就收,捧著酒樽喝了口酒水,被複雜的味道一刺激,腦子一個短路,嘴下禿嚕:
“先生對人性論是怎麼看的呢?”
一語既出,秦倬也是恨不得當場撤回這句話,心中大為懊惱。
怎麼就這麼開門見山地說起來了!這話題開啟的這麼毫不委婉毫無鋪墊肯定會被懷疑啊!
果然,聽到秦太子的忽然一問,老者微微眯了下眼,審視的目光停在秦倬身上。空氣凝滯了許久,老者才開口,卻是避重就輕反問道:
“秦太子有何見教?”
皮球又被踢了回來。
秦倬確是鬆了口氣,考慮了一下同樣避過重點:
“世人多以孟子的性善之說為顯。孟子曾言,人性之善,猶水之就下。世人皆以為然。”
說完這句,秦倬猶豫了下,還是小聲加上自己的看法:
“倬私以為,孟子之說,未免太過武斷。天下之人,又豈會人人向善,人人生而為善?稚子無知,豈知善為惡為?”
老者點了點頭,並沒有反駁秦太子粗淺的言論,轉而提起孟子的另一言:
“太子可曾讀過孟子的公孫醜篇?”
“……略微讀過。”
那就是沒讀過。老者當過學生,也教過弟子,自然知道這句話的水分,麵色不改繼續道:
“無惻隱、無羞恥、無辭讓、無是非者,皆為非人。此亦為孟子所言。”
“先生的意思是孟子並非認為人性本善?”
“……”老者再次深呼吸,努力壓住怒斥對方朽木難雕的衝動,一字一頓解釋:
“人雲亦雲,德之棄也。”
啊?好像被罵了……
秦倬心中哽咽了一聲,不敢說話。
老者麵色沉鬱如水,掀起眼簾盯著目露羞愧的秦太子,再次冷笑一聲。
秦太子,這個秦太子確是有仁君之相,可惜才如蠹木,毫無向學之心!
不過老者也並不打算放過這個學生。
明君難得。孔子周遊列國其策終不得用,難道他這輩子也要如同孔子,空將一家之言賦於紙上?
老者自然是不願的。
因此他周遊列國,尋找符合自己心意的明主,卻屢屢失望而歸。
直到他來到魏國國都。
槐下設台,辯今論古。
可惜隻是一派虛名。
老者在台下稍聽幾句,便知又是一功利之徒。不過對方的學識也勉強足以糊弄天下之人。
本欲離開,卻為秦太子一句句的百家學說所駐足。
老者改變了主意。
雖是功利,但這秦太子的確可以說是遍覽群書,集百家之長。如此看來也可稱為一塊璞玉。
於是老者登台,對問秦太子。
雖說秦太子生搬硬套、胡編亂語的解答令人如鯁在咽,但後麵的三問卻是仁君之問。
秦太子學識之陋,非己身之錯,乃師之罪。
若得明師,則成明君。
湊巧,老者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明師。
所以秦太子出言相邀,老者順勢借居其室,打算潛移默化教導對方。
卻不想!卻不想對方竟是如此愚鈍之輩!!!
氣煞人也!
思緒至此,老者麵無表情地凝視戰戰兢兢的秦太子,再三平複心情,略過孟子的性善論再問:
“太子對秦策有何見解?”
秦倬正了正身,心想終於到謀士效忠前的摸底環節了,於是整理了一下思路從容應答:
“秦居中原之邊,地處中下。原荀子入秦時,曾對秦王言——”
“荀子?!”
老者忽而打斷秦太子策答,神色之間難掩古怪:
“哪個荀子?”
“啊?”秦倬思路一卡,撓了撓頭:“就是那個荀子啊,荀子荀況……”
老者默然,臉皮抽搐了兩下:“荀況荀卿?”
“對,對吧……”秦倬迷茫。
“荀子入秦……荀卿入秦……”老者低聲念了兩句,卻是猛然將手中酒樽重重磕在桌案上,嘴裡發出第三聲冷笑:
“敢問太子,荀卿何時曾入秦?”
荀卿入秦?他荀況本人怎麼不知道自己何時入過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