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槐台問死生(1 / 1)

“論戰以言,非師承也。”

未等秦太子回答,眾人卻聽遙遙卻有人高聲道。

老者一身儒士長袍,精神矍鑠,從人群外緩步而至,滿頭斑白。老者停步,看向那質問秦太子師承的年輕儒生,悠然繼續道:

“豈可以師門論言?”

辯言是在為真理而辯,又怎麼能因兩者的學派師承不同而黨同異伐呢?

聞言年輕儒生一愣,臉色漲紅,羞愧不能自已。儒生愧然,端正地對老者恭敬行禮,口稱受教。

老者悠悠回以一禮,起步走到槐樹之下,轉身掃視了一圈聚圍成圈的士人,而後目光停留在秦倬身上。思索片刻,提問:

“何為禮?”

“禮,正身者也。”秦倬考慮了一會,緩慢回以自己的答案:“無禮則不安,不安則勿行。無禮,諸事不成,治國不寧。是故無禮,則人無以立。”

老者皺了皺眉,卻也沒有說什麼,繼續發問:

“何為信?”

“信,人之本也。言信其實,故而為德。言行合一,篤學躬行,是故修身。”秦倬雙手放在膝蓋上,回憶了下前幾天背的書回道。

老者閉了閉眼,麵無表情看了秦倬一眼,再而詰問:

“何為仁?”

秦倬不假思索開口回答:

“仁者無形,以行為體。”

“君子修身持德,待人以仁,行事以仁。故而養信修睦,治天下之不平。”

“……”老者擰起了眉,開口似要說些什麼,但目光觸及對方腰間的玄色螭紋韘形佩還是歎了口氣。

“[1]禮起於何也?”

老者再行兩步,至中席地而坐,自問自答,糾正秦倬的答案: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

一言出,群士驚,如聞黃鐘大呂,振耳發聵。一時之間靠攏過來的士人皆是下意識放緩了呼吸,靜靜傾聽這位無名長者的教誨。

“……故禮者,養也。”老者從容正坐,腰背如同青鬆一般挺直,一錘定音。

秦倬坐在老者側後方幾步,麵對老者的訓言大氣都不敢喘兩下。不過聽到這裡忍不住動了動僵硬的雙腿,小心翼翼戳了戳趙梔,低聲閒聊:

“我好像聽懂了。意思說禮要約束人們的言行,調節人們的欲望對吧?不過我怎麼覺得這裡的禮和法律的功能這麼像呢?這位不會是法學的大家吧?”

說著,秦倬停頓一下,再壓低一個音量:

“我覺得這套說法嬴政肯定喜歡。呃……我爹……我父……秦王大概也會喜歡?”

趙梔低著頭,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見秦倬說起來沒完沒了才從牙縫裡發出一道氣音:

“閉嘴吧你……”你還在台上呢,讓人發現秦太子這麼失禮你就完了。

“沒必要這麼……”謹慎吧。

秦倬剛想說沒人注意自己,餘光便見身前老者身形不動,目光輕斜,淡淡瞥了自己一眼,瞬時大驚失色,連忙端正坐姿作乖乖聽講狀。

“……貴賤有等,長幼有序……”老者看了一眼公然走神的秦倬,這才收回目光,繼續講學,語速不急不緩,時而輕頓思索下麵的內容。

秦倬老老實實坐在一邊聽講,思維卻逐漸發散。

說實話,對方講的內容越來越不對勁了,怎麼就跑到等級製度森然有序上了?這根本就是法家學說吧?

法家的名人有誰來著?李斯?韓非子?不對,這倆現在應該還沒出生吧?或許?

不過仁禮信應該是儒家的內容?

“……禮者,謹於治生死者也……”

秦倬聽著對方從禮義之始談到禮義之本,然後話頭一轉,說起來喪葬之禮,等聽到“厚生薄死為奸叛”的理論,徹底坐不住了。

秦倬稍微動了兩下,下意識想要反駁又不太敢說話,隻能煩悶地在桌案下搓著自己的衣角。

“……夫是之謂至辱。”老者講道之餘,也一直觀察著身旁的秦太子。對方此時的不讚同自然也是收於眼下,於是略微收尾,停下話語側身詢問:

“可是有所異議?”

秦倬僵住,像是上課說小話被逮到的學生,吭哧半天還是不吐不快,於是起身一揖:

“學生妄言,敢問先生是生者重亦或死者重?”

“二者並重。”

“於家,存世者重?喪槨者重?”

“於國,生民者重?安寢者重?”

“於天下,蒼生者重?孝服者重?”

聽見接連三問,老者啞然,深深看了秦太子一眼,並未說出自己的答案,而是反問道:

“願聞太子言。”

秦倬輕呼口氣,躊躇片刻,整理了下思路才繼續回以己見:

“生重於死,蒼生重於祭祀。”一語定下後言的基調,也是講秦倬的基本觀點擺在眾人麵前。

“死者,虛妄事也。生者,為之世也。重死輕生,取滅之道也。重生輕死,方為國道。”

“上者,當重生而輕死,以民為民,而非械畜。懷憫生,持敬民,此可謂上上之道。”

身為君主,應當將庶民的生存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去關注那些虛無縹緲的鬼神祭祀之事。

隻有懷著一顆愛民之心,敬民之心,才能讓整個國家萬眾一心,富強昌盛。

趙梔抬眼,神色不變卻是在心裡歎了口氣。

路走窄了老弟。

春秋戰國談薄葬,你就好像是那商紂王廢人祭,就等著被各路諸侯討伐吧!

隻能說,時代大勢不可逆。領先時代一步可以說是天才,但你領先時代百步可就是瘋子了!

果然,聞言士人皆是不忿,嘩然一片。老者沉吟,也是搖了搖頭,壓下躁動的人群:

“非也。祭者,誌意思慕之情也……”老者徐徐而談,深入淺出,層層遞進,說明祭祀在整個國家與社會中的作用。繼而話頭一轉——

“輕祭者,豈非……”老者的視線在秦倬身上停留一瞬,還是留了點臉麵:“豈非人哉!”

秦倬自然不知道長者的貼心,就算知道也隻會抱怨“非人”和“蠻夷”也沒多大差彆。

不過秦倬也意識到自己辯論中犯的錯誤,大腦瘋狂運轉,試圖找出一個巧妙的破局之法:

“家貧者豈可重祭而輕生?”秦倬咄咄逼問。

“吾未言也。”老者麵色不變,掀起眼簾看著對方:“貴賤有序,祭祀有製。”

“上重祭則下效之,下效之則民從之,如此上行下效,恐奢靡重葬之風行矣!”秦倬正色,完全不見心裡打的小算盤。

“是以重祭不可,重死為誤!”

什麼是辯論?除去老老實實的講道理擺證據,還有轉移矛盾、扭曲矛盾、擴大矛盾。就像是秦倬現在所做的。

辯不過你是吧?那我就上綱上線,把問題擴大到天下興亡蒼生有難,你不讚同我的觀點就是想要天下大亂!

老者自然是看清楚對方的打算,深吸口氣,下意識想要去尋自己的戒尺,卻忽而想起自己並非是在為弟子講學,隻能無奈收回手。

“禮者,是以規正也。上以禮行之,下以禮效之,此可上下為正,天下為安。”老者平複心情回言,而後麵上露出一點微不可察的笑意,揶揄道:

“況,爾言非言,爾言為辯!”

況且你說的這些不是在爭論道理的正確與否,而是單純為了辯論而辯論啊!

被老者點破小心思,秦倬訕訕,拱手道歉:

“學生狂妄。”

老者點了點頭,沉思片刻溫和點撥:

“爾言非無道理。治國重生,是為大道。然祭祀之事,不可輕疏。重生重死,此王道也。”

身為一國太子,重視生民自然是行仁王之道。如此可見秦國又將出一位明君。

甚至是儒家所希望的仁君。

想到這裡,老者眼底浮現出些許笑意,麵帶欣然,似乎是師者在欣慰弟子的孺子可教。

至於祭祀之事,不過是君王維持統治的工具。

當然,這話老者自然不會說出口,隻能任由各國君主自己去悟。

秦倬聽聞老者之言卻是有些愣神,雲裡霧裡間仿佛是悟了些什麼,但細思之下卻又說不出自己到底悟到了什麼,最後隻能是長揖一禮。

今日君為師,傳我無上學。

秦倬整了整衣袖,抬眼看了下天色,偏頭示意侍從收攏器具。

至此,這場論戰才算是結束。

直到這時,眾人才發覺日頭早已偏向西榆,餘暉染紅了滿天的薄雲。

千霞萬裡共日斜,槐蔭道傳人不察。

從字字珠璣的論道中回歸現實,眾人終於察覺自己竟是終日未食,頓感腹中饑餓難耐。但眼看台上兩人還未離去,士人同樣是流連不欲離去。

良久,有士人鼓起勇氣上前,深深長揖到底,恭敬詢問:

“今日得蒙授業,敢問先生大名?”

老者卻是輕笑一聲,扶著旁邊的秦太子起身,再次環視士人,高聲道:

“論戰為言,何問姓名?!”

眾人愕然,看著秦太子扶著老者緩緩離去的背景失神。

直到身影逐漸消失在城門中,眾人才恍然驚醒,紛紛起身正領整冠,而後朝著兩人離去的方向,長揖到底。

謝師槐台日,傳道靈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