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宮(1 / 1)

蠶宮落於上林苑西,與獵場分隔於雒水兩岸。宮門高兩丈著朱漆,門楣懸金匾,上書“蠶室”二字。

正殿飛簷鬥拱,王昉之與皇後甫入門內便見刻著《蠶經》的照壁,四下繪著菀窳婦人與寓氏公主的親蠶圖,此二位神明被奉為蠶桑之祖。

自元始十一年先帝意欲改弦更張,蠶宮便再未啟用過,就連當今太後、當年穩坐了皇後之位數年,也不曾親蠶。倒不是她不想,而是先皇後郭氏被廢後,於元始十六年自焚於蠶宮內,就連先帝也心有餘悸,不肯踏入半步。

偏殿陳列了曆代親蠶禮器,雖緊急清理一遍,但還能看出沉塵掩埋痕跡,譬如昔年先皇後手執過的桑鉤。

兩人各懷心思,行動倒往一處去了,喚來祝官仔細對召所用祭器,不敢疏漏一處。

驅使王盛圈地圍獵不成,劉緦應當還有後手,以王昉之對他的了解,必定買通了其他人。可四下望去,哪能看出誰是細作。

距庚辰日親蠶禮還有三日,就算她與皇後不眠不休也查不出個所以然,更何況她並不能將劉緦之事告知。

“女郎所憂與我所憂應不是同一事吧。”皇後強撐起笑意試探道。

“殊途同歸,何須介懷,請殿下再召太長秋來。至少在此親蠶禮上,我與殿下是一心的。”王昉之時間有限,不想客套。

她拿起那柄古舊桑鉤擦了擦,露出原本鎏金質地,鉤柄上用篆文刻了幾個小字,因焚煙灰燼填充了些許刻痕而看不太清。

大長秋方才在外頭等候,聽皇後輕呼趕忙進來,他四十餘歲,是服侍過長樂宮兩代主人的老奴。

“郭氏庶人被廢後如何能潛入蠶宮自焚?火油從何處起,又為何僅僅困於偏殿?大長秋是長樂宮舊人,於當年事應當有所耳聞吧。”王昉之昨日便讓魏冉借來當年廷尉密檔,可惜寥寥數語不儘詳細。

三年前太史令言請諸侯王就藩,獨劉緦稱疾滯留東都,他所圖謀當然是皇位。與羌人勾結應是下下策,他最樂見其成的應該還是劉晏辭“暴斃”。

有人日大祭時兵主像倒塌、項城王謀逆在前,若親蠶禮再出事故,就算劉晏辭下罪己詔恐也難平民意。

一切矛頭都指向了元始年間的舊聞,劉緦會如何拿舊事做文章?再重啟一遍郭氏自焚的場景嗎?

大長秋聽她有這樣一問,不免冷汗淋漓:“女公子言重,自庶人被廢後,奴便被調入永巷,隻今年殿下入主後才回來侍奉。蠶宮由太常與少府同轄,當年涉及的祝官、謁者均已受死,此事恐無人知其詳細了。”

“是無人知還是不敢說?我與殿下不治你罪。”

大長秋早就聽聞這王氏女公子的名頭,告罪連連,見推脫已不管用,便隻能壓低了聲音:“元始十三年,庶人郭氏尚未被廢,在親蠶禮前將二十甕火油藏在偏殿銅柱下,待元始十六年黨···那事告終後,庶人溜出掖庭徒步至上林苑。至於火為何隻燒在偏殿,可能是當年還是羽林中郎將的大將軍恰巧在上林苑圍獵,雖然發現得早,但火勢很大,能夠進入偏殿時候,庶人已身死了。”

自大卉建朝代時便建了蠶宮,先帝登基伊始修繕過一次。偏殿有銅柱四根,中通曲直,若要藏火油,當有機關。

《月令章句》有注:“孟夏行春令,則蝗蟲為災。”

王昉之又招來祝官詳細問及當年郭氏行親蠶禮的時間,梳理了頭緒。

“這些陳年舊事,與今日何乾?”皇後在一旁站著,不知道王昉之問這些題外話做什麼,聽她請自己信任,倒也拿出長樂宮主人的架子命令臣工們配合。

陳年舊案疑點重重,譬如莊大將軍當年怎麼能判斷出一具焦屍的身份,又譬如皇後怎能未卜先知,提前準備好點燃一場大火需要的所有東西。

“我的問題,望諸公如實作答。”王昉之的目光逡巡過祝官們。

“喏。”祝官們不敢作偽,可聽到王昉之從元始十三年親蠶日擬定問到郭氏火焚蠶宮的細節,一個個都麵如土色。

元始十三年至十六年大旱,蝗災肆虐,太常將其歸為郭氏於孟夏親蠶的緣故,當然這是先帝的授意,他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廢後。大卉臣民多信鬼神之說,所以廢後的理由便成了郭氏不敬天命。

為首的太祝令鬢角已染霜色道:“這些小輩拔擢為祝官不過數年,哪知當年事,老夫願為女公子一一作答。元始十三年,郭氏於辰時三刻執金鉤入桑林采桑,一刻後入蠶室,身邊唯有宮官兩人,其餘命婦與祝官皆在外殿恭候。至於她何時進入偏殿,吾等無權過問皇後行蹤,便未可知。”

王昉之沉默了半晌。

先後郭氏,她引火自焚時曾絕望掙紮過嗎?就像她的母親那樣。

率先向劉晏辭提起當舉行親蠶禮的人是太常,他是劉晏辭的人,還是另受挑唆?

王昉之繞著幾根銅柱轉了幾圈,拔下一根飾簪敲了敲銅柱上的浮雕紋理,上麵有天定之天、日月星辰、陰陽夫婦,可惜這並非她所擅長的。

僅有三天,當年督造修繕偏殿的工匠肯定尋不到了,若能把銅柱機關打開看看,也許還有轉機。

前些日子她給賀六娘帶話要盯著劉緦,倒不如去市井中尋些突破口。

王昉之貼著皇後耳朵低聲囑咐了些要事,皇後瞳孔微縮,映出幾分難以捉摸的深意。

獻春今日多客,王昉之繞去了後門,等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才看見仍是一身乾練短褐的賀六娘。

“女郎真是奇人也,怎麼能步步算到先機?”賀六娘拎著酒壺進來,依舊是幾樣小菜。

她猜到王昉之是為劉緦之事而來:“我命人扮作挑夫和更夫每日盯梢王驛館,起初人來人往並無異常,唯有昨日,有個麵上無須的白淨人鬼鬼祟祟溜進去,看著倒像個閹人。”

說這話時,她伸出手掌向身下比了個刀割的手勢。

“咱們這些人,盯梢倒還好,卻沒有聽牆角的本事。那人進去兩柱香的時間,出來後並未往宮禁走,反而是往城郊去了,許是有外宅。”

宮中宦官攬權吞財,有些地位稍高的,置辦外宅並不奇怪。這消息雖然沒有後續,但起碼能得知,與劉緦密會的人可能是個中常侍。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線索嗎?”

賀六娘仔細想了想近日聽聞的消息,問:“昨日倒是有兩人來沽酒,提及馬政,我在旁邊聽了一耳朵,說是青州之類的。”

王昉之心下一跳。

昔日絲路暢通時候,還可引進大宛、烏孫等西域良馬,如今隻剩官營養馬場可供。又因豪族兼並,導致每年可供中樞及各洲郡所用的官馬尚不足十萬匹。而青州處隴右、河西地區,是戰馬主要來源。

自數場戰役,隴右得失三次後,青州豪族逐漸兼並許多官營牧場,皇權的失勢更令中樞無法使用強權收回,最艱難的時日,甚至不得不反向歲貢以換戰馬。

馬市已不可能再開,而廄馬非戰的頹勢於大卉而言是致命的,若能更改馬政,將戰馬收歸囊中,於天子而言百利而無一害。依仗青州豪族,打壓東都現有世家應是每一任帝王都會有的心術。

“請魏侯喬裝打扮來此,不要張揚。”王昉之心煩意亂,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酒壺。

待魏冉匆匆趕到,她複現嚴肅神情,“青州牧應在路上了吧。”

參加親蠶禮而身死的若不是劉晏辭本人,便是應召而來的青州牧。

那位掌控了整個青州豪族聲勢的刺史是漢羌混血,以夷製夷,允許羌、烏桓等部分異族內遷,為青州中與漢人通婚的胡人謀利不少,所以才能穩固其位。若他死在東都雒陽,天下便陷入戰火不休了。

這才是劉緦想要看到的嗎?

“我會令北軍喬裝打扮混在親蠶禮中以顧周全,還有其餘事來不及細商,隻能依次部署。市井諸事,請賀六娘多加注意。”魏冉極快做出安排。

今天一整日,他都親曆親為調查了畢圭苑與劉緦有可能接觸過的胡商,倒也找到了一二線索,那個用假田契和陶珠欺騙王盛的胡商確實是個羌人。

他被魏冉秘密拿下後一直喊冤,後來丟進廷獄用刑後才招供,買通他行此事的,是掌未央廄令的中常侍張嘉。至於那所謂可以帶來祥瑞的白色麋鹿,也不過是隻刷了層石灰的麂子。

一切線索終究串聯成環,王昉之從袖袋中翻出一幅東都輿圖,“青州有胡騎冠軍天下,又得良馬,旬日可抵東都。我在蠶宮中轉了一圈,唯覺偏殿有異。既然劉緦可以賄賂張嘉,我們亦可買通少府。”

賀六娘鬆快地笑笑,在上林苑與王驛館中間連上一道線,對王昉之道:“願效死力。”

劉緦可以用讖緯,他們便可以用市井童謠。所謂人心,也要看被誰利用。

“昔周亞夫得冥甲而亡,霍禹藏弩機而誅。”魏冉指著輿圖道,“就算捏不住他的把柄,也要砍斷他一條手臂——未央廄令換個人來做如何?”

王昉之凝睇著他。

重生近半年,她終於看見魏冉展露出崢嶸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