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蠶(1 / 1)

自上巳皇後伴駕,宮禁中流言蜚語便甚囂塵上,天子昔日重新的嬪禦隱有失勢之跡,而椒房蒙受前所未有的恩寵後,縈繞於諸宮心中的唯有不安。

長樂宮中已新塗椒蘭香泥,東闕銅雀於晨光中振翅,高昂欲飛。王昉之踏下青幄輦時,瞥見宮道兩側的合歡樹業已抽出新芽,東都的春天來得這樣悄無聲息。

椒房殿簷角掛著一對金鈴,是去歲樓蘭進貢,起風時能辨五音。王昉之側目觀時,金鈴果然發出清越羽調,驚起一對銜泥玄燕。

她笑了笑:“玄鳥銜春,倒是個好兆頭。”

“女公子請。”引路的黃門令恭敬一揖。

在皇後勉強能夠信任的人中,最熟悉《周官》《月令》的唯有王昉之。親蠶禮事無巨細,儘數交由祝官難免會令劉晏辭疑心她的態度。更何況宮中多的是要看她笑話的人,所以唯有事事躬親才能放心。

皇後臨窗描摹采桑婦,她以前未學過丹青,經宮中畫師教習過一陣,倒也有模有樣。朱筆懸於素絹上久久未落,聞珠簾響動,她側身顧去,腕間金釧撞在青玉硯上,濺出幾點墨痕染。

皇後見她進來,棄了筆,喜滋滋迎她入內,指著畫中采桑婦手持竹筐,道:“太常卜筮庚辰日有青龍銜桑,當是吉兆。昨日,少府急急呈來桑籃,可我心下亦是迷茫一片,不知可否儘數托付太常。何況朝中老臣上疏,說親蠶禮當由李夫人代行。”

太常早已備齊三十枚待選的蠶種,由掖庭送至椒房殿。

“《禮》稱天子親耕南郊,後親蠶北郊,陰陽相濟,以勸天下。”聞言,王昉之上前細觀畫作後,輕輕提起一旁的桑籃,“《漢官舊儀》稱‘皇後躬桑於苑中’,自陛下登基,首啟蠶宮於上林苑,殿下當曲植籧筐,豈可儘委下吏?”

親蠶禮不僅是皇家對躬耕的期盼,亦是皇後穩固地位之在。

皇後若能領內外命婦於上林苑親事蠶桑,才是真正成為長樂宮主人的開始。她與王昉之雖曾見兵戈,但此事關乎權重,必先放下齟齬。

她甩開翟衣廣袖,扶著王昉之落座:“近日我亦研習了《漢官舊儀》,所謂左手持筐,右手摘三葉。”

“柘煙熏室,蠶病不生。若殿下實在擔憂,不如明日躬親蠶室、一一看顧。”

話未說完,忽聞殿外黃門急奏:“執金吾郎將有要事稟。”

王昉之退至屏風後,見皇後蛾眉微蹙,隻片刻便看見王盛走進來,他腰間新佩了錯金鑲玉帶鉤,懸著的銀香球叮當亂響,倒是仗著天恩逾製得很。

她不動聲,麵上浮起一絲冷笑。

此人是皇後嫡兄。

他生得肥碩,擠開十二鮫綃帷帳,不情不願向皇後見禮後,自顧自坐在下首,“上林苑三百頃獵場,合該擴院圍獵,怎劃給一幫酸儒做桑田?”

皇後見他這等模樣,不掩煩躁,金護甲"當啷"擊在青玉案上,“此為聖意!郎將此言將陛下置於何處?”

王盛聞言冷笑:“你如今金貴了,對我不稱兄長反稱郎將,是不是也要學著那等老匹夫在朝中恥我‘上林苑為世祖試劍之地,不可輕動?”

他腫脹的手指在蠶宮輿圖上戳出一個凹痕,皇後恨不得儘早命人將他丟出去,卻不得不溫聲寬慰:“兄長何出此言,你我兄妹一體,自當同心戮力。隻是宮中諸如李夫人等,不受掖庭轄製,又對這椒房殿虎視眈眈。萬望兄長勉勵加官進爵,為小妹添一番助力。”

上林苑近護城灞水,有支流湍湍。王盛此前盯上苑西一塊地,打著皇後的名頭,強行征用民夫私繪輿圖。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禦史的折子早已壘如山高,不過是劉晏辭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事若鬨大了,難免他自己也在未央宮下不了台,可隱而不發,終究會成一根倒鉤利刺。

聽皇後語氣鬆軟,王盛便不再發難,獻寶一般抖落一份田契,這才是此行真正目的。

皇後目茲欲裂。她這位好兄長,執金吾的位置尚未坐熱,便敢受賄賂!方才兄妹一體的那句話倒像個沉重的巴掌,狠狠回擊在她臉上。

“何處來的?”

“自然是畢圭苑龜茲人所贈,為兄就是為此事來找你。”王盛不免得意洋洋,“龜茲人手中有一匹雪白麋鹿,若能投入上林苑西,引陛下遊獵,便是天大的祥瑞。當然,那龜茲人說了,就算此事不成,此田契亦歸我所有。如何?”

王昉之已聽不下去這番蠢話,拾起一枚朱砂簪向外擲去,恰巧中了王盛額角,聽他“哎呦”一聲。

“郎將若不識殿下苦心,倒不如回南郊巷去。”

王盛四下尋找,本要越過屏風,卻被內裡猛然刺出的劍鋒截住。椒房殿亦配禮器,若無此劍,她有的是力氣和手段,準備抄起青銅燈台砸破他的腦袋。

他一聲慘叫,向後仰倒,磕出個大包,“悍婢!”

“若郎將出言不遜,恐怕連南郊巷也回不去了,隻能與項城王作伴。”

待皇後介紹是司空府的女公子,王盛才生出後怕。皇權之外,世家平起平坐,雖然沒有見過這位女公子的真容,他猶記得被司空府侍從暴打後的恐懼。

“女公子贖罪,女公子贖罪,小人願獻夜明珠請罪。”

見他當真從懷中一斛寶珠來,兩人不免失笑。

經皇後之手,王昉之要去了田契與於闐珠,用挑燭花的小金撥刮了刮,又取出一枚狠狠砸向牆壁。

龜茲燧石色赤,夜可視物。可那枚珠子破碎後露出赭色陶胎,一身光澤隻在牆上留下粼粼細粉。

王昉之將這些不值錢的東西貫下,拿燈台燒了田契,一股刺鼻青煙湧上:“陳郡謝氏?居然是司徒府所有。可惜世家田契多用生絹,可不會用這粗劣的黃麻布。”

他一張肥臉漲如紫茄,來不及叩首,便聽見女郎一聲怒喝:“來人,郎將應是醉了,著送他去暴室飲冰醒酒。今日椒房衛戍杖三十,日後若無通稟,不得放郎將入內。”

王昉之揮手命小黃門製著王盛出門才覺得清淨,從屏後走出。

皇後苦笑:“又叫女郎見笑了。”

“禮前,請殿下務記見素抱樸之道。”

車行回府路上,王昉之特意命人繞道西市馬肆,自馬市關閉後,昔日一匹汗血馬可換百斛葡萄美酒的喧囂已化作死寂,殘留的蹄印也逐漸被風霜卷儘。

她反複推敲方才王盛所言——龜茲人投鹿入上林有何好處。

自先帝晚年下詔停止互市以禦匈奴後,畢圭苑的胡商們如斷纜之舟在東都漂泊無依,甚至切斷了與西域母國的聯係。當年張騫開辟的絲路,於百年後被戰火填埋,胡商們亦是犧牲品。

可遠有匈奴諸部虎視眈眈,近有豪族藩王割據一方,胡商們帶來的皮毛、香料根本不是必需品,劉晏辭也絕不可能為區區麋鹿帶來祥瑞之兆而重啟互市。

如若賄賂王盛的胡商根本不是困於東都的龜茲商,而是與劉緦勾結的羌人呢?

上林苑西為製高點,登臨可俯瞰整個親蠶禮。

念及此,王昉之慌忙令馬夫轉道孛陽公主府。

她掀開青帷向外望去,巍峨宮殿仿佛一頭死去的巨獸,已被無數蠹蟲啃噬殆儘。而車簷青鈴的脆響,早已帶遠了胡笳的哀鳴。

魏冉年紀不及加冠,便沒有分府彆居。她輕叩府上角門,由侍者引入。

府中熏了蘭麝香,又學吳州士族喜好置布江南流水園林造景,很是清雅。

今日休沐,魏冉著了常服斜依窗旁批閱軍報,見她突然造訪,一時緊張起身,腰間玉佩相擊有清越聲響。

“雁雁是為了親蠶禮之事?”他知道王昉之今日入宮,喉結滾動,於她抬眸刹那窺見星鬥,又嗅到她發梢上芝蘭香氣,不免心猿意馬。

王昉之點了點頭,將幃帽摘下,“今日入宮倒是見了王盛。”

魏冉思索一陣,才想起這個名字是升任執金吾不久的皇後兄長,麵上劃過一絲厭惡,“他可曾欺辱於你?”

“自然不曾,我稍加嚇唬兩句,他就嚇破了膽子。”王昉之提及宮中之事,心下唏噓,饒是麵子上周全如皇後,也難免被這兄長拖累。“明日我與皇後一道去蠶宮,隻是不知此事與劉緦有沒有關係。”

上輩子劉晏辭倒是扛住了世家攻訐,久久不曾立後,故而至劉緦就藩也並未舉辦過親蠶禮。王盛收受贗珠與田契,卻不知自己在給劉緦鋪弑君路。

好在劉緦有異動,便不愁拿不住他的把柄。

“王盛此人蠢笨,大字不識,平生所愛不外乎美色與黃白,極好操控。若我我劉緦,有所圖謀也會選中他。”他將王昉之擁入懷中,手背青筋突起,燭火在眸中躍成兩簇幽焰,“親蠶禮雖關乎社稷,但不值得你以身犯險。”

王昉之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背脊,“椒房可令羽林郎,我會事事小心,不必擔憂。”

魏冉的唇卻停在距她耳垂寸許處,她能感覺到他胸膛劇烈起伏:“明日我讓魏一扮作羽林郎跟隨,你可不能拒絕,不能再叫我望斷雁陣不見···再不放你獨行了。”這話不大吉利,他便噤了聲。

見他憂心如此,王昉之也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