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1 / 1)

自王采薇退婚後,她與嫡姐的關係便微妙起來。

年幼時候受人教唆,又兼王昉之不太會處理這等關係,她們幾乎爭鋒相對。可賜婚劉緦之事傳揚開,連王采薇自己都清楚,自己是被父親放棄的棋子,當初賭氣要嫁人,實則心理後悔異常。

她不能鬨,亦是不敢,除了父親,其實她並沒有可以依仗的。最後還是她以前最討厭的嫡姐站出來,為她擺脫了宿命。

劉緦好嗎?應當是不好的。她會察言觀色,聽見父親與嫡姐的爭辯,便知道他不是良人。

她的這位阿姐,大概是個麵冷心熱的人吧。

王采薇端著一碗蓴菜鱸魚羹走到嫡姐所在的閣外,聽聞內裡巧笑嫣嫣,知是魏冉來了。采葛見她來,嚴防死守地堵在門口,不肯退讓分毫。

“這是我給阿姐熬的羹湯,你拿去給她吧,一定要告訴她,是我親手熬的,不許她分給其他人。”王采薇也不想自討沒趣,隻得掩住心下對魏冉的嫉妒。這個隻知打打殺殺的北軍匹夫,如今倒是能時時見她阿姐了。

采葛一字不漏把這話傳給了王昉之,又殷殷囑托她切不可喝,最好請醫官來驗一驗是否有毒。

王昉之失笑,舀了一勺品嘗:“日後她找我,直接請她進來便是。”

親蠶禮日日趨近,青州牧馬欽終於如期抵達驛館,他身後不但有青州豪族支持,亦象征千萬牛羊與戰馬之富庶,欲與他結交之人絡繹不絕。

自入宮拜見天子之後,馬欽便足不出戶,東都諸世家權貴的禮物一撥撥往裡送,細作一批批找借口求索,沒有一個能入內的。整個驛館被馬欽親衛包裹得像鐵桶一般,可見其心下憂慮。

驛館位處東都通衢之側,鬨中取靜,頗為醒目。馬廄之中,鋪設乾草,青州良駒昂首嘶鳴。

兩名甲士衛戍門前,屏息凝神,為首的伸手攔住魏冉與王昉之道:“退後!”

魏冉並不惱,隻是將手持的羽書遞給甲士由他轉交:“使君見此信物,便願見我。”

甲士入內跪呈馬欽,不到半刻後,便對兩人恭敬道:“貴人請進吧。”

馬欽大馬金刀跨坐在窗前,戴了頂飾以金蟬的進賢冠。他衣著簡樸,不尚奢華,唯以整潔莊重為要,有古君子之風,威而不猛,嚴而不苛。

他凝視著二人,兩人衣著相似,都佩以青綬。魏冉已自報名頭,稍矮些的那個麵貌有些清秀得過了頭,應也是世家脂粉少年,因而生出幾分輕視。

“我等來救使君性命。”魏冉率先開口。羽書上有北軍兵符拓紋證明身份,又憑前世記憶寫下如今青州困境。

聞言,馬欽神色淡然,目光遊離,似有不屑嗤弄:“我在青州起家,此次初至東都,若有仇敵欲取我性命,不在路上動手,反而要舍近求遠,豈不可笑?”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何況使君懷有草場萬頃,引得青州諸將虎視眈眈,所以不得不冒險入東都尋求盟友。”

“豎子久居內院,安知天下大勢?”她這話語如利錐誅心,刺得馬欽額角青筋隱現。“我擁青州之利,何人敢取我性命?”

“使君鎮守青州,威震海內,令天下心神往之。”王昉之見他情狀,神色不變,不疾不徐斂衽一禮,廣袖垂落如雲,聲如清泉擊石,“今皇綱解紐,豪強割據,馬市廢弛許久,而天下戰馬之利又多在河套、隴右。使君既來東都,當是入彀而不自知。我家有三公之位、椒房之尊,耕耘東都數輩,深知上位者秉性,今日與魏郎冒昧前來,怎不可稱是救使君性命?”

馬欽自然聽出了女郎音色,又見他們舉止親密,會意是司空府的女公子,先為自己的不敬致歉後才厲聲道:“女公子見諒。依你所言,莫非要我青州與世家共分馬政?恐欲借我之名,奪取河套、隴右之利!”

“使君謬矣。我家所求,非奪使君之利,乃求共濟。使君若坐視馬政崩頹,他日群雄並起,青州縱有精兵,亦將困於無戰馬之窘境,終為豺狼所噬。”

馬欽聞言,猛然起身,五指緊攥案角,良久才從齒間迸出一句:“女公子倒是從容。青州亦有百年基業的世家,慣以言辭惑人,想來琅琊王氏更勝此道。我與天子盟約,豈非更勝與你等?”

魏冉:“使君若心無疑慮,為何數日閉門不出?”

“青州有馬場而無鹽鐵,願與使君共逐此利。”王昉之最後才拋出重利。

她並不期望以口舌勝過馬欽,這個寒門出身卻穩坐州牧位置的中年人,絕非東都中長於玄談的世家。唯有共同利益,才可驅之。

魏冉早已備好大卉輿圖,而其中被描朱重重圈起的地方是吳州。吳王死後,其三子均降爵為侯,再無當年一家獨大光景。當年武帝設推恩令之陽謀,如今又被劉晏辭用來付諸實現了。

旁邊以飛白體寫了個小小的孫字,代表會稽孫氏。善馭馬者馭天下,得鹽鐵者守基業,如果馬欽應此盟約,他便有把握吞下由孫氏私占的鹽田。

“亂世烽火,朝綱難振。隻此一言,使君欲守青州,還是……欲爭天下。”魏冉將輿圖卷好拍在案上。

馬欽額角冷汗涔涔,他凝視著麵前一雙少年人,心中竟有自己已頹然老矣的感慨:“魏侯此行,是為秦相張儀嗎?”

魏冉並未回答,隻向他一揖:“明日親蠶禮,請使君內著玄甲。”

待兩人走出去後,馬欽才頹坐喟歎,他半生自負,今日方知,竟不及一年輕君侯與一女公子。

清越步聲隨風散入東都暮鼓中。

“來人,取我甲來。”枯坐到第二日,馬欽才道。

···

上林苑西,桑林翠葉如濤,青帛帷帳沿雒水次第鋪展。

日華初照時,皇後已駕臨,六騶執絳引路,著綴明珠千粒的翟衣。命婦著青紗鞠衣,列如雁行。其餘外臣則站在稍遠處觀禮。

禮官三擊夔鼓後,長樂宮宮官遞上金剪侍奉皇後采東向最高處的桑弧,王昉之高舉玉盤過眉盛桑葉。她所佩蠶神玉簪,映日生暈,在皇後翟衣上投下一個圓融影子。

未嫁之女掌祭器本不和體統,但王昉之不同,公卿諸侯之家的年長婦人也並未多說,各領五色之筐協嬪禦們采桑。

以桑奉禮,以絲成禮,勸農桑的詔令已由尚書台擬定下發。

此禮成後,再由皇後領命婦入蠶室喂蠶,待蠶吐絲後,繅絲則用於製作祭服。此處桑林數百株,皆是今年才從各州郡移植過來的,加上損耗部分,已是驚人的勞民傷財之舉。

以農桑為本,反施此逆行,實是令人發笑。

馬欽則與魏冉並立高階,隱約可見桑林中青影綽約:“女公子身在閨閣,竟能列席親蠶禮,應非池中之物。”

“使君謬讚。她從來如此,習文能博古通今,讀《兵》可布列奇陣,口舌刀筆之間儘繪山河,東都世家男兒也未能與她一教高下。”

“魏侯倒甘願為她入幕之賓、裙下之臣。”

魏冉不以為意:“執劍隨她、得許春朝已是我幸。”

東都中除天子,其餘宗室唯有清河王與陶邑王二人。待黃門令稟親蠶禮成,劉晏辭率先舉觴祝禱:“今歲蠶事既成,當與諸卿共慶豐年。”

宮娥捧金盤獻炙,群臣稽首山呼萬壽。王昉之坐於命婦席末,手執玉卮,與魏冉遙遙對視一眼後點了點頭。

她跟隨皇後進入蠶宮後,確實發現了不一樣之處。

偏殿中除前幾日見過的舊物外,又多放置了幾枚琉璃珠。少府丞對此也摸不著頭腦,幾番查驗後並未見異處,畢竟是為了供奉蠶神,便又放回原位。蠶禮已成,皇後鬆下一口氣,自然也勸她不要太放在心上。

至於那幾根青銅柱,少府命人打開機關後,裡麵空無一物,仿佛是為了驗證王昉之的多慮。

宴會過半,群臣隱有酣意,宮娥們已添上第二遍酒。

“轟!”

終於在眾人放下戒備,享受春風時,蠶宮方向傳來一聲崩裂巨響,其聲若雷霆,震得地動山搖。

“陛下,蠶宮生變,請遣禁軍封鎖此地!”三公中的謝司徒率先俯身請命,話音未落,蠶宮方向已湧上滾滾濃煙。

劉晏辭手中金觴墜地,瓊漿濺濕龍袍,咬牙切齒同意了此事。群臣惶然四顧,有膽小的已鑽入案底自保。

王昉之倏然起身,廣袖翻飛如鶴翼,與劉緦對視一眼,見那人露出淡漠笑意,終於明白他的謀劃。

偏殿起火,是為了讓人想起當年郭氏之舉,通過製造這些混亂,令死士穿梭於毫無防備的群臣中間——刺殺馬欽。若青州群龍無首,馬政更會大亂,屆時再引胡騎踏破大卉防線,便可直接兵臨雒陽矣。

劉緦坐在那裡,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恰如上輩子他給她送鴆酒時候。

“父親小心!”

馬欽身邊有魏冉緊緊跟著,他是武人,亦能自保。

雜亂之聲在耳畔響起,她驀地看見寒光一閃。她的父親坐在三公之首,臉上的小黃門已從懷中摸出刃器,可她隔得太遠,跑過去也來不及。

見被叫破,小黃門持刀發狠,但王應禮被拽著衣衽向後一跌,太尉手中的玉箸在擋下攻勢後碎成兩段。

小黃門知此計不成,口角流血,已提前服毒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