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1 / 1)

受傷者皆移在僻靜偏殿,由醫官診治。魏冉尚算輕的,包紮好後便起身與她往外走。

遲來的北軍將屍體一具具拖離,從甘泉宮所在的山下挑水來,洗淨貴人們返程之路。

枯朽的黃草被馬蹄踐踏,被屍體壓倒,後又因沾染了叛徒之血而被拔除。土地終於露出本來麵目,泥腥與血腥交織,提醒北軍們方才此處曆經過一場噩夢。

劉晏辭的輦駕率先啟程回北宮去了,與之同行,是封吳王兩個個兒子為侯、女兒為縣主的敕令。

與推恩的兵不血刃相比,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

甚至久久盤踞於其地的世家,會蜂擁而出蠶食吳王的血肉之軀。煮海烹鹽之資款,再歸集於中樞的甚至可能更少。

這不是劉晏辭想看見的結果,甚至他自己也沒想通,誰會挑起項城王的謀反。

世家嗎?

這些老狐狸們也許會躲在暗處唆使,卻絕不會以身犯險。

諸王嗎?

若因此削藩,他們同樣得不償失。

隨侍的扈從們並不能很好體會劉晏辭的氣悶,隻當他是因祭祀典儀之失而憤怒。

一場惡戰後,世家們留在羽林衛中的勢力即將重新洗牌,尤其是被當作子弟起家官的郎將之位。

烽煙仍醞釀於短暫的握手言和之下。

相比殿內,甘泉宮外顯得平和許多。

王昉之的脖子上敷了藥粉,生澀苦味。

她依著甘泉宮外一株蒼天欒樹而站。見許久話,魏冉便刻意與北軍校尉攀談,卻注意到她耳垂似有雲靄輕佻色,逐漸向頰上蔓。

是春至嗎?在新歲,在冬儘。

他不清楚,隻見她著束身剪裁的蜜色曲裾,仿古韻。隻步履間的一個錯落,裙裾如春華一綻。她的高高挽起的發已卸下,為配這曲裾,改換了垂髻,石榴紅的緞綁住發尾。

校尉知他心猿意馬,便笑道:“何與我閒聊?不可辜負佳人。”

天子賜祭酒為眾將士,魏冉亦飲了一口熾烈美酒,趁著酣意追上身披幽蘭杜衡的女郎。

王昉之落入近乎滾熱懷抱。

他已將兜鍪取了,隻拿玉冠束發,發梢垂落在她頸窩凹陷處,叫她鼻尖發癢。

“彆走……我手疼。”溫熱的風一道帶起她的鬢發,與他的癡纏在一處,正如那癡纏嗓音,狠狠從天際墜落到河塘。

她果真停住腳步。

就像夏日她想赤腳踩過河塘邊柔軟泥窪,又疑心會受斥責。明知太過失禮,卻沒有掙脫這一片且輕且柔的桎梏。許是因為,從背後環抱的姿勢本就難以掙脫。許是因為,她的堅壁高牆,向來不擅長抵擋無賴潑兒。

嗔而不怒,便是嬌慵。

“脖子還疼嗎?”魏冉來不及沐浴,又怕臟了她的新衣,便虛虛攏著。

她的手薄而冷,指尖瑩白削長,掌心微微起了起了一層汗,被他同樣用掌心拭去。

“我無事,那孩子心地不壞,隻是情急之下,難免有粗漏。倒是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不休息休息?”

“應是有人說我心猿意馬,不可辜負佳人。”他頓了頓,將末四個字說得綿長。“可我隻想聽你關心。”

從溫熱開始轉向沸水般滾燙,他的三魂七魄不得不受其煎熬。但昊天上帝會原諒他的罪,白馬寺的番邦佛祖亦會。

王昉之曾學到的斥怒嗔怨,隻在此刻化為虛無。

“以後不要輕易涉險。若今日出事,我可沒有另一條命能救你了。”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兩世夙願,至此才尋到解法。

“你說什麼?”她沒能聽清,心有雷動,唯見遠巾幡。

他笑了笑,便墜入觸手可及的風物人間,“我什麼都沒說,你聽錯了。”

他從袖袋中摸出一枚瓊佩,是最想送出去的歲禮,自知不可逾禮到解下她的長帶,便仍由雙雁虛虛垂在她腰間。

未為女郎加簪,便聘雁。

“雁雁,不要再推開我了。”

久違的稱呼,令她不由戰栗。

她猛然躬身向前,彎腰時帶起他傷口拉扯的悶痛。她有刹那歉疚,又被驚愕帶偏。

幼年時候母親屈指刮過她鼻尖喚出的乳名,連父親也不知道的乳名。

“誰告訴你的?”她不再困囿於禮字,轉身緊緊攥著他的手。

明明是更親密的距離,近乎相擁,可溫情不再。他於魂夢中醒來,有山風貫耳,充盈的血管密閉了隆隆鼓聲。

他猶疑半晌,隻有兩個人聽見:“是……你母親。”

魏冉並沒有像王昉之一樣重生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而是回到了甫為嬰孩時候。

受盛讚的少年老成來自一個本就蒼老的靈魂。

元始十六年,莊氏封後。鯉州牧獻一雙金翟為賀,先帝以此設宴於天淵池,由莊氏領諸公主、命婦於內殿。

於人群中,魏冉一眼便認出了素有螓首蛾眉之譽的楊氏,她與多年後的王昉之有這近乎相同的容貌,隻是少了許多顧盼神飛的小女兒情態。

他沒有第一時間上去攀談,而是借機將一枚果子滾落至她腳下。

沒有人會質疑一個孩子,與一名罪人攀談的初心。

他仰頭打量著婦人,婦人亦打量他。

明明是攪弄風雲之人,卻會因容貌而失去本身價值,甚至在成婚後隻能被稱作王夫人。

千古以來,謬論如此。

人人豔羨,人人嫉恨。

如夏姬、褒姒等,隻要肯定其美,便可賦予其罪。而效顰東施落下醜名的緣由更加簡單。

千古以來士大夫最愛如此,就連屈平自比,也是憂鬱美人。

“你為雁雁受過很多苦吧。”楊氏一眼便認出他的不同,也許他們有相似之處。

“我不叫什麼夫人,亦不冠夫姓,你可以叫我楊欒。”

起初魏冉對她說的話尚一知半解,後來當真又遇到過幾個與她相同的人,才醒悟過來。

她說,楊樹與欒樹都是喬木,這是她鐘愛的名字。

她又說,“我和朋友報名參加了一個實驗,可以選定具體時代。我們來到大卉末年,希望能延續光武中興盛世。教授說,隻要成功阻止宦官為政,就可以改變一切。”

一幫最耿直清正的學子,自詡從後世而來,為改變必傾之局。有人成為流民之首,有人成為寒門將軍,有人成為世家貴女。

他們相扶相攜,走過穿越之初最艱難的路。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

可大卉隻是經由他們之手,加速走向覆滅而已。

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並不算改變曆史,因為曆史的車輪由無數榫卯、木材、镔鐵構成,並不會因為碾過一粒沙而偏離軌跡。

可是被碾過的沙塵呢?他們給予了這車輪向前的摩擦力,自己卻永遠滯留於原處。偶爾有能夠揚在空中的一粒,則被稱為異端。

會有人為他們鳴不公嗎?史書工筆會留下他們的名字嗎?

顯而易見,答案是否定的。

史書隻會將失敗者歸咎於視角偏頗,譬如後世將先帝歸結為暴君,將宦官歸結為奸佞。

因為史書本就由勝利者所驅使的刀筆吏撰寫。

但以唯物辯證視角去看,先帝亦有中興的勇氣與變革的決心,他將刀與信念傳遞給執行者,而殺戮、暴力是出於時代局限性的手段。

拋開政治趨向與思想教化,所有曆史長卷寫的變革、更新,都聯絡著輸贏二字。

跳出漩渦看所謂曆史長河,在螺旋上升的世界中,唯一能保持公正客觀的,隻有曆史本身。

楊欒清瘦的身影,在金河碧海中分外決絕孤高。她隨大流一道,成親生子,冷眼看著丈夫寵幸婢妾、也忍受過內宅陰私的磋磨。

受困於此境地,她並不在意,起初是為了說服父親與兄長向宦官試刀,中間是尋求政治同道,後來是為了求證曆史變更這個偽命題。

她在這個時代的父兄、丈夫、閨中友人,最後成了她的捉刀客。

她與先帝並無不同。

學史之人,本不該偏頗,卻還是迷失本真。

她從不懊喪自己的失敗,隻遺憾不能再陪女兒走完一程。

“我不知道你流傳於後世的結局,與你最終會經曆的是不是同一個。”

“大夫跋涉,我心則憂。”楊欒並沒有回應他的反問,反而念出《載馳》。

許穆夫人作此歌憑吊宗國危亡,未嘗不是憑吊無力回天的宿命。

“日後請幫我看顧她吧,多謝你。”楊欒笑了笑,“隻要你喚出雁雁二字,她便知道,你是為她而來。”

待小黃門頌帝王至時,他們結束了這場談話。

他問楊欒:“你要回去了嗎?”

而楊欒站起來,道:“不,我已決意赴死。”

這是她穿越到這個時代以來,第二次反抗跪拜。

王昉之初次聽見這個故事,亦如魏冉“初次聽說那樣。重生以是意料之外,當真會有人從後世而來嗎?

她於大卉的探索,隻是從元始十六年開始,逐漸撬開窗棱一線,從陶邑王府的困頓中看見黨禍。卻有人帶著漫卷史書,試圖找到全新的索解。

“還能走嗎?”魏冉雖問出口,動作卻搶先一步。

她點了點頭,魂靈尚未歸位,便沒有脫開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