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見過烽火的嬪禦們瑟縮在一處,更有膽小的已掩麵而泣。
“堂春!你不當走。”劉晏辭高嗬一聲,又後悔失態,莫了才補充道:“注意安全。”
魏冉已步去外頭,一方麵是儘忠職守,另一方麵是確認王昉之不立危牆,“執金吾不在,臣為陛下守門。”
隨扈武將們並未攜帶稱手兵器,隻能四下尋找。明堂為宗廟,倒有些禮器可堪一用。魏冉長於騎射,也找到了一副重兩石的角弓和十支箭宇。
三千羽林衛已枕戈待旦,靜靜圍住棠黎苑,自點為兩宮親衛,他們便做好崢嶸戰死準備。
而諸王又各領扈從,三三兩兩清點,湊出兩千餘。
繞是如此,與叛軍仍有數倍之差。
從甘泉宮到北軍營,快馬疾馳來回需兩個時辰,魏二動作再快,也需這五人拖一拖。
打仗是當真會死人會流血的。真刀真槍的拚刺,遠勝刀筆小吏口誅筆伐。
殿裡氣氛一再沉重,方才咋咋呼呼、高談闊論的群臣,也不作聲響。
魏冉向王昉之點了點頭,此時無人有風月心思,更無人湊到王應禮跟前,譏諷他踩著妻兒屍骨為天家作彘犬。
“吾等壯年,應是中流砥柱,難道因身為文臣,便縮在少年郎身後嗎?”不知誰先呐喊一聲。
因政見不和而互相攀咬之臣均放下成見,雖然彼此深恨,但此刻又成了可以將脊背交給對方的友人。
大卉的曆朝曆代都是這樣奇怪。這些文臣,平素相互攻訐,卻以風骨為傲,甚至願為匡扶正道而死。
一代又一代,不可彎折,成為大卉新的脊梁。
而今他們的血性又被激起。
項城王的兵馬集結更快,馬蹄噠噠踏過荒野枯草,似悶雷聲驚響。
殿門已闔,守門者是東都所有數得上名的將軍。他們沒有兵馬,各領幾百羽林衛與諸王屬從,以身為卒,一拱一步。
封喉之矢,嗖地一聲叮上前來。
“今上不德,欲以吳獠之死害我!此行當戰不退,願以吾血,換碧海天青。”
鳳翅胄下是鷹隼般的眼睛。
項城王四十有二,為平流民之禍,失去了一個兒子。他的另一個孩子,在東都為質多年,是為令陛下安心。
正元初一的深夜,雪路難行
他見到了某個宮中尊貴的來客。曾光耀的中常侍已被毀去麵目,留下猙獰刀口橫肉。
誅王。逼反。
他也曾猶豫不決是否起事,當夜便招來謀臣相商。
謀臣道:“自追隨大王,以將身家性命托付。雖為死局,亦有一線天光。”
陛下要令他寒心,唯有他的從屬願效死為報。哪怕倉促之間,甚至沒能準備更多戰甲。
魏冉高聲喝道:“大王此時退兵尚有退路。”
“黃口小兒,你可騙不到本王。”
項城王抬臂令攻,旌旗隱蔽天日,寒甲之光亦如星輝。他以渺小己身投入長夜,能換得幾人醒悟呢?
“故園不容故人!吾願為大王殺出一條血路!”
五十騎兵率先衝陣,戰鼓比黃鐘大呂更雄渾震懾。羽林衛持盾蹲身結陣,擋住第一輪衝擊。
魏冉引箭射殺了項城王的副將,又反手抽刀斬下一名敵軍的頭顱。血腥令人燥熱而亢奮,更何況羽林衛中尚求建功立業的寒門兒郎。
“生擒逆王,當封萬戶侯!”
镔鐵刺破肉身的聲音令人牙酸,薄薄一柄,拤在骨骼的縫隙中,拖拉出暗紅慘白。
沒有經曆過疆場的世家子弟直想嘔吐,但他們的軀體,是阻攔逆王進入東都的防線。
如果敗了,他們的親族怎麼辦?
大卉的文臣們聚集在內殿門前,每個人都做好成為帝王座下最後一道防禦的準備。
一名鬼鬼祟祟的小內官摸到獨坐的王應禮背後,鑲嵌了西域珍奇紅寶石的匕首一閃寒芒。
“不許動!開門……去一個人打開門,讓我去找父王。”項城王世子抬起頭來,露出那張顯得太過稚嫩的麵龐,頰上生火,淚痕灼乾。
他被父王留在這裡,妄想謀反失敗後留住一條性命。
“放開我父,我隨你去。”王昉之霍地站出列。
殿牆上寫有《大雅》中歌頌昊天之文:“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更繪有帝君並日月、星辰、風雨,雷電。
她空手未奉一物,隻有宮官素靜服製,梳起的高髻上簪了兩個人型華勝,竟好似帝君座下使者。
“你是何人?”項城王世子見過東都許多高貴女郎,卻還是因這浩蕩姝色失神。
“世子這柄匕首精美,應是大王所贈吧。我與世子一樣,隻是心憂阿父的兒女。”
她盈盈身姿在此片刻中上前,“若身份不堪入眼。我還是……外頭為陛下作馬前卒的魏侯的心上人。若世子不信,請隔門一問孛陽公主。”
裡間人已知生變,孛陽公主尚算鎮定,伏在門上道:“是,她是吾兒的心上人,吾願為吾兒聘此婦。”
世子便調轉了匕首,擱在她脆弱得近乎能看見青筋的脖子上。
外殿門的洞開一線,裝作凶悍的少年將挾持著她走出去。他心下歡喜,知道自己挾持了一個還算重要的人物。
魏冉一時失神,手臂被刀鋒劃破,皮肉可怖地翻卷開。旁邊的將軍替他擋開即將刺破麵龐的利刃,“不要分神!”
“吾兒不該來此。”項城王見二人出來,神情與魏冉彆無二致。
此變故令戰局稍歇,損失慘重的雙方停下腳步,看王世子挾持她走到項城王之列。
“魏侯,送我父王出城,我將她還給你。”世子認得魏冉,腳步頓落,匕首不慎在王昉之的脖子上拉開一個小血口。
他明明怕得要命,卻張牙舞爪,“你如果不肯,我便殺了她!”
項城王本想保全兒子一命,起碼與他交易的貴客有此承諾,如今心涼半截,連帶著持槊的手也抬不起來了。
“他不會聽你的。若他也當亂臣賊子,豈入我心?”王昉之故意拔高聲音,“我一命不足為惜,請魏侯萬勿失節!”
她在拖延時間。
項城王道:“荸兒,你速速離開此地……你母後尚在等你。”
“兒不願!父王在此,兒豈能臨陣脫逃。”
魏冉心下焦急,欲搭弓救她,又怕窮途末路的凶徒驚起。身旁大將軍看出他猶疑,道:“你藏匿身形去陣後,若拚殺中有機會,救她不遲。”
騎兵戰馬已折損,東都竟如此寒冷。
魏冉藏在後麵,幾乎射空箭匣。他以承受不了得而複失之痛。
直至鳴鏑聲刺破空際,魏二領的北軍終於到來。
“昏君在明,妖婦在暗,國將亡矣!”項城王握著長槊,心知大勢已去。
他的孩子身在疆場,他的王後淪為罪婦,他的國土封邑將為焦灰。而迫他謀反的策略,出自一個婦人之手。
他曾看不起那個玉振金相、蘭芬桂芳的婦人,如今要為自己的輕視付出代價。
這是必死之局。
“吾兒!不可做階下囚!”他抹了抹眼角,朱紅滾落。
頭顱與身軀分離後,一齊落在汙穢中。
世子慌不擇路,見前後俱有伏兵向前,手中匕首已拿不穩。他隻是個無人教誨的孩子,久在東都驛館為質,從未動過謀反心思。
父王見過一個宮中來客後,同他說,陛下要殺他以平吳王之怒。
憑什麼?
直至廷尉署從他的王驛館中搜到了木蠹蛾,是要逼迫他認下戕害吳王的罪責。
太學博士教他們《伍子胥列傳》“於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馬奮揚往殺太子”時候,他曾發問,既未行謀反之事,為何不能自辨?
博士說,君心之故。
原來是這樣。
世子忽地落下淚來,十三四歲的半大少年,父王與屬官的戰死已掠奪了他的憤怒、悲慟乃至生機。
“父王一去,我何獨活?”
王昉之看見了箭矢的反光,側目便是俊朗非凡的年輕將軍,他曾問她:“你願意信我嗎?”
“我信你。”被挾持女郎鼻頭凍得通紅,無聲說出這三字來,至此時才給予回答。
他瞧見了,她嘴唇翕動,似蝶衣紛飛,攪亂了籠罩於兩人之間的塵霧。他恍惚間,看見了前世曾領兵涉過的雲夢大澤。
那是去楚州的必經之地。
楚地出身的謀臣們都說雲夢大澤中有湘君與湘夫人兩位神女,遊蕩於雲霧之間采擷薜荔,若能得其青睞,便可魂列仙班。
他聞此言,笑了笑道:“若真有神女,何不庇佑楚州子民?”
那是蜃樓海世,他的神女不在雲夢,隻在心中。
於是心隨之動。魏冉引弓搭箭,此是最後一支。
世子卻棄下王昉之,清醒地接受了所有失敗與沉痛:“我是父王之子,不是用女人換出路的小人。
隻此一憾,不可報將捷信家慈。”
他學著父親的樣子,用那柄昂貴的匕首自刎。
草草集結的五千餘兵馬隻剩二十九人,將軍亦有在陣亡之列。
殿門轟然洞開,率先出來的是劉晏辭,隨後是麵有愧色的文臣,女眷仍留在內殿。
劉晏辭匆匆下旨,因隕於此戰的羽林衛晉民爵,賜金家人。參與謀反的逆黨就地誅殺,項城王與王後夷三族。
好在這一場動亂並未波及東都,否則沸騰的民意終將質疑他身為帝王的天命性。到那時候,就算他下十封罪己詔也難平息。
魏冉的手臂被醫官以魚腸線縫起,明明痛得齜牙咧嘴,可見王昉之過來,故作矜貴。
“你方才所說,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