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人日,劉晏辭率諸侯王及群臣百餘人赴明堂(注釋1)祭祀,冕旒袞服,三獻三牲,以祈風調雨順。
大卉開國之君起於舊楚地,天神貴太一、佐五帝,亦引“巫祠”於宮闈,常有楚女漫身祝舞。
世祖遷都後,每逢新歲,仍要率眾赴西都祭祖。隻是先帝在位時久遇流民兵禍,西都已受遷毀、慳遠難行,便令大將軍領兵,將宗廟中的祖宗牌位帶回東都。
甚至將太一逐出明堂改祭昊天上帝與皇地祇,隻保留了百人引儺神的舊俗。
又因劉晏辭出身齊州,今年增奉天、地、兵、陰、陽、日、月、四時主八神。(注釋2)
司此事的太常署籌謀數月,不勝其煩,莫敢不費心準備。
魏冉與天子從屬並道,他捉刀行在最末 ,而王昉之著宮官服侍奉皇後側,是以兩人相距不遠。
王增壽坐在鸞駕中,珠簾垂掛,淡掃形眉莊重不失輕盈,隻是頭上千鈞重量壓得發昏。雖有天子賜炭,仍覺得刺骨寒意自指尖向四肢百骸彌散開來。
她早前同劉晏辭剖心置腹一番,卻不想是自取其辱。
劉晏辭平素歇在建章宮,不喜嬪禦近身服侍,隻有自封邑帶來的幾名親隨,業已拔擢為大長秋和中常侍。嬪禦侍寢隻能自偏門入偏殿,無人得以窺探天子居所。
王增壽以為自己為皇後尊,與嬪禦多少不同。
可她拜在建章宮前,卻被劉晏辭截住,一句“妾願為陛下增壽”,當即堵在喉嚨中,像粘痰般咳去不去。
建章宮金門玉階,劉晏辭親自攙扶起她,卻隻字不提請她入內。“皇後應當知道,自己的位置從何而已。”
東都的風鋪麵而上,攜一絲晚靄沉香。她被那縷輕描淡寫的暗香迷惑了神思,曾以為他是宮闈中最可憐之人——而可憐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便是她可憐的開端。
她猶不死心,扯出琅琊王氏家門,“請陛下與妾為盟,在未央覆視下,便不至於孤掌難鳴。”
仍隻換得劉晏辭一聲嗤笑:“東都掉下來一片瓦,都能隨地砸死幾個姓王的。浣衣之婢何敢攀附她家?”
若真是族親,何至於流落到東都漿衣,她的兄長又何至需要用她來交換一個衛戍小官之席。
劉晏辭的目光何其晦暗嘲弄,比隆冬日漿衣的河水還冷。王增壽的手攥住另一隻腕子,卻隻摸到一枚八寶螺紋釧。
她以前緊張時候 總喜歡摸一摸那隻成色不好的玉鐲。那是母親能夠給予她唯一傍身的首飾。
可惜早已丟在妝奩深處,不肯再看顧一眼。
王增壽清楚他說的是誰,也無計可施。
人與人從來不同。
可她不乏惡毒地細思——劉晏辭若真是深情,不如在封邑當個太平郡王,何必攜孟氏入東都,赴這必死之局。
說到底,自私如劉晏辭與她才是同一類人。
旖旎旟旐、翠蓋鸞旗、萬騎中營、玉車千乘。(注釋3)
劉晏辭行至京郊甘泉宮,隨侍儘被崇崇圜丘、隆隱之天震懾。十二編鐘和五音,震破天頃,驚起一列寒鴉,似穹頂上列張辰宿。
天子頌聖。
東方赤氣出、連雲霄,巍巍上神臨祧人間,俯瞰後世眾生相。
劉晏辭點了三支香,一一叩拜。太常博士在旁念誦祝辭,禮樂齊響,更像盛世最後的回光返照。
“陛下小心!”大長秋張渾首先注意到異處,顧不得失禮,猛然衝上前將劉晏辭推出。
瓦釜雷鳴,隻頃刻間,高立的兵主相便坍塌在地,救駕成功的張渾攔腰折斷,被撲倒後仍高呼了聲才斷氣:“吾主安否?”
他是劉晏辭的舊人。自登高位,他的舊人一日更少一個。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眾人一片嘩然,無一敢高聲問,隻暗暗腹誹。
新歲伊始,裂錦黃昏,竟是不祥之兆。
“項城王安在?”劉晏辭沉聲問。
可眾人遍尋,也找不到蹤跡。唯有因年邁獲賜輦獨坐的吳王,捂著脖子發出嗬嗬之聲,不多時便斷了氣。
冬草枯黃,鮮血濺落,竟有灑金描朱之震撼。
謝司徒上前扶起劉晏辭,道:“請陛下避退。”
齊州八神之一的兵主蚩尤倒塌,而本該在此的項城王不見蹤跡。劉晏辭麵色鐵青,太常署一眾當即伏地祈死。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注釋4)
項城處齊州,與劉晏辭原封邑毗鄰相望。王應禮與魏冉早已進言,應誅殺項城王父子,是他想再等等,等到收取些利息再動手。
卻被項城王察覺了先機。
不察異心與兵禍,當是天子失職於天下。
劉晏辭顧不得發怒,麵無表情地吩咐:“堂春,與朕同行。”
王昉之冷冷盯著混亂處,而扮作宦官的魏一趁此機會湊到她身旁,道:“京兆生變,請女郎尋機會暫避棠黎苑。”
隨行羽林衛僅三千之眾,若項城王領兵叛亂,饒是精銳皆在,也隻能抵擋片刻。
魏二已領兵符赴北營搬兵。
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並不好,雖然魏冉從未生過惡意。
王昉之還是搖搖頭道:“若此時離去,恐有人誣我與賊子共謀。請魏侯安心護衛天子,我有分寸。”
兩宮並皇後嬪禦一應先行避讓棠黎苑,那是離宮下榻之所,雙鳳闕崔嵬,固若金湯。是如今最安全之處。
其他臣僚另候一殿。
刺破吳王咽喉的短鏑已被取出。尖利的尾羽尚有鋒芒,封其上前予眾人觀的小黃門被割破了手指。分不清其上淋漓,究竟是他的,還是吳王的。
王昉之亦列其觀,隻覺那短鏑熟悉異常,仔細思索,才想起與殺葉常侍的器具一致。
未尋到的殺手仍在東都,以殺人為歡場。他隱於眾人之間,隨時會奪人性命,甚至可能混跡天子身側,比世家更驚恐的是諸王。
皇權旁落,中樞已無削藩可能,他們在封邑敘兵圈地,雖懷野心,但也不想背負殺天子、遺臭萬年的罪責。
身為宗正的清河王在此時成了主心骨。他一陣後怕,不想當挑頭。敦碩身軀移動時,較往常也緩了又緩,反而賴以仰仗三公議事。
擺在明麵上的爭鋒便有數眾,更何況暗流湧動中人人都想尋利。
殺吳王、挑撥項城王謀逆,與誰而言最有好處?
明麵上應是兩王封邑下的世家吧。
可祭典何其重要,劉晏辭派人查驗過數十遍。能夠打通太常署上下關竅,令其不惜自身性命也要入局,又有幾人。
王應禮根本不想與獠子同列,自尋了個角落與女兒席地而坐。“吾兒何見?”
“女兒不知。”王昉之搖了搖頭,凝神去聽一旁議論聲。“可細想下,能因之謀利的不過那幾家。”
“東都若淪陷賊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王應禮的目光一一掠過諸王與群臣,“野心勃勃之人在殿中攪弄風雲,而天下人像青苗一樣,一茬一茬送死,何其殘忍。”
“屍骨填埋,禦座輝煌。如今這位陛下,還不及嘗到禦座的甜頭,便要先踏著屍骨向前了。”她壓低了聲音。
有宮官服製,本可不必以身涉險。
退避護駕的魏冉猜到王昉之不會來。他故意拿這話刺她,便是希望她不要來棠黎苑。
他雖重生,卻因某些緣由,不能將自己所知悉數告訴她。早在郭伶上書時候,他已想知會,可話未出口,便嘔血昏迷,最後隻能命魏一傳書四個字。
應是天道在上,不許他透露半點,甚至不惜變更世事軌跡,將他也囚困囹圄。
他曾費心阻止大祭的變故,上輩子是通天台著火。這把火慢慢地從東都開始,焚儘了大卉的天下。
隻是一環一環中並未出現項城王。
王應禮進言時候,他本能以為,其人會對王昉之不利,卻沒想到是這個緣故。
王驛館案草草了結,藏在背後的推手不但利用了劉晏辭、吳王,甚至精準知曉了王應禮的說辭,令人不得不膽寒。
也許是無孔不入細作,能夠信任的人少之又少。
那名前世殺吳王的凶徒本該在此借機行刺劉晏辭,如今也並未到場,按部就班的計劃竟無施展之地。
她一向有主意,應當能保全自身。可在兵荒馬亂中,哪知會不會危險?
魏冉手腕隱隱作痛,業已焦黑的筋絡從袖中逐漸向上攀緣,好似遒勁枯枝,將土地的生機榨乾後,自己再與之殉葬。
“堂春有心事?”劉晏辭已更衣淨麵,玄色常服輕便,袖上暗紋蟠龍開張。
孛陽公主倒率先一嗔:“還不是記掛外頭那個王家女。堂表兄弟三人,倒一齊栽在此處了。”
此話倒打消了先前緊張,年紀小的嬪禦宮官笑作一團。
劉晏辭麵下一哂,想起那女子窈窕清姿與鶴骨高髻,複又一笑,“此事何難。待當下了了,朕為堂春擬旨賜婚便是。”
於女色上,他並不強求喜好。如果能借此機會令王應禮與宗室永遠捆綁,琅琊王氏的部曲供他驅策,倒不失為一樁好事。
魏冉並不應答,他握緊刀柄摩挲數次,掌心從熾熱到劇痛,因此更加清醒。他忽地抽刀出竅,取來祭祀所用酹酒,淋在刀身上。
“請陛下留於內殿,切勿以身犯險。”
群臣在外的驚惶聲已穿透籬牆,項城王集結三萬兵馬,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