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緣(1 / 1)

太後申斥極其嚴厲,直言要王應禮管教好女兒。起初王應禮並未辯駁,隻等到劉緦開口索賠,司空府便不肯善了。

筆墨官司打起來無休無止,為了顧全麵子隻能說是家事。

既為家事,便請宗正定奪。

太後寢居未央宮,座上除了他們,還有孟氏與王增壽。

一如早前說好,王采薇狠狠咬住劉緦與人私會,說那女子身材高大。王昉之則在旁幫腔,訴說起妹妹歸家時的狼狽。姐妹二人一個嬌憨圓潤、淚珠滾落;一個字字珠璣、風骨卓然,倒叫斷家事的宗正生出憐惜。

劉緦自然不敢說自己與羌胡密謀,道是司空家早有悔嫁之心。

“若此事為真,陶邑王侄的確不像話。”清河王年逾五十,為先帝的堂兄,自元始年初任宗正,迄今已近二十載,在宗室中很有分量。

“依清河王看如何處置為妥?”太後麵色微沉,聽了一早上兩相辯駁、各執一詞,已疲憊至極,深悔選在皇帝早朝時候召幾人入宮,隻想儘早結束這出鬨劇。

清河王撚了撚胡須,有意偏袒二女,以向王公賣個好,“與其成一對怨偶,不如就此一拍兩散。”

“不可!”

“不可!”

兩道聲音一同響起,驚走殿中諸人睡意,宮官替太後按摩頸周穴位的手也頓了頓。

說話的是劉緦與王采薇。

年少女郎搶先作答,聲音如春鶯婉轉,且不說太後賜婚之折辱意味,就算隻看眼前她與劉緦怨憎會模樣,也當快刀斬亂麻。就連王昉之也搞不明白她的意思。

“三書六禮已成,若反悔豈不是叫人平白看笑話。臣女忝居殿前,叩請殿下賜一紙恩典。請殿下許臣女,陶邑王不得納妾、不得寵幸媵女、不得抬高奴婢。”

氣氛有些陰沉,太後不肯定奪,清河王也不好再托大出麵。

王昉之跪得膝蓋脹痛,悄眼望向妹妹——她勝券在握,並無愁容,甚至偷偷伸手,撫平了她袍裾末的褶皺。

她們二人不會因為一次長談就毫無間隙,但有些齟齬好似悄然淡化了。

“妾在琅琊時候曾聽過一樁趣聞。”

王增壽伏身向太後行禮後道,“琅琊郡守夫人是妾族中長輩,素來凶悍遠聞,可妾小時候覺得她頂頂溫柔。隻因後來嫁與郡守,與婢妾爭風,才落了不好名聲。尋常人家尚且如此,遑論郡王。

妾瞧著郡王與三娘應是兩情相悅,隻是鬨點彆扭,被底下人誤解至此。殿下何不成了他們一樁心意,更添一樁喜事。”

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王昉之側目看向劉緦,忽地問道:“陶邑王傷勢如何?”

“已無礙了。”他始終淡淡神情,仿佛多說一句話也費勁。

“既然是兩廂情願,求到孤跟前,也算合宜。鴦奴,日後你可不得侮辱她。”太後微微闔了闔眼,蓋棺定論,又流水一般賞賜了許多衣料首飾給王采薇。

“一朝之上三個王,上天倒真是眷顧司空啊。”清河王小聲嘟囔了句。

連日多風雪,殿外鮮有日頭高盛時候,天光彙聚一線,刺得人睜不開眼。

“今日天氣真好,本來我與李十六娘相約了六博戲,卻被這等小人生生耽擱。真是可氣!”

王采薇伸手擋住視線,“若非害怕牽連阿父,任憑他如何叫囂,我也不願來受這一遭罪。”

“既然不願,何不承清河王的情?”

王昉之陪著她一道往前走了數十步才問。“就算退婚,以咱們家如今聲勢,再與五姓聯姻也不算難事。”

青石宮道漫漫,長得令人膽顫。入宮時候不得乘車輦,她已走過無數遍。若論心境,此刻倒生出惶然。

魏冉昨日臨走前同她說,小心王增壽,上輩子是她當皇後。而這輩子有司空府助力,她的路子走得順了許多。

這吊軌的命運如同星穹,撥動其中一顆可以改變走向,卻會落入殊途同歸的結局。

譬如她避免了遠嫁陶邑身死,那王采薇呢?

“阿……阿姐,”王采薇彆扭地喊出這個稱呼,“我與阿姐年少不睦,甚至還有巴不得對方去死時候,但對外仍是一家人。以劉緦的心性,不論我知道了多少,他都會牢牢將我掌在手裡。既然如此,何必讓阿父更受詰難。”

她頓了頓又道:“他與羌胡勾結,能有什麼好事?我嫁給他後能找到證據最好,若找不到,也能防止他與其他家聯姻。阿姐在我今日處境,會做出與我一樣的選擇吧。”

北地早已淪落戰火烽煙,與國朝最鼎盛時候相比,輿圖幾乎去了三分之一。

她是王氏女郎的前提,首先是一個人。

正因如此,王昉之與她才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五姓七望,世家女郎,受家族十餘年無憂無慮的供養,大多隻有聯姻一個目的。不論嫁王侯還是嫁白丁,始終與家族利益聯結。

但沒有一個世家會為了侵吞皇權而勾結異族,這才是國朝應有的氣節。

“將近歲旦,阿父斡旋數日,也要歸家了。”王昉之沒有應答,轉頭說起其他事,“宮中已備好初七人日祭祀典儀,諸王來朝,已於驛館住下,近些日子便少出門為好。”

逾行至外頭,逾覺瑞雪豐年的欣喜。

各家均備好竹節、椒柏酒,跳方相氏的少年亦在街尾作舞。總角小兒纏著祖父求壓勝錢,貼起門神的百姓言笑晏晏。

王采薇嗯了聲。

“一除一歲,何故舊年。”

她笑了笑,與妹妹前後登上馬車。

王應禮歸家已至深夜,燃竹節的聲響由遠及近,已是新歲。

這是陛下登基以來的第一個新歲,諸王並十四州刺史一道入東都朝賀,

營城起邑、浚溝洫、修墳防止事,俱是司空之責。遇上這樣難得的盛典,司空座下二十九掾史儘派,又有執金吾並城門校尉來回巡查,仍難免疏漏。

他滯留許久,前朝後宅皆不安寧,置身東都,竟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喟歎。

赴東都的諸郡王中最年長者為吳王,年近古稀。他所住驛館距宮城最近,可入住以來屢屢聞到腐朽之氣。起初吳王不大在意,直至夜裡聽聞霹靂聲,才警覺起來。

吳地臨海,因煮海烹鹽把控了國朝鹽政近六成。吳王財大氣粗,尋了匠人自行修繕驛館,才發覺橫梁蠹痕業已深矣,若不加維護,定獲殃災。

陛下在朝上大怒,命廷尉並少府共查——各驛館中蠹痕深淺不同,但屬吳王驛最深。

宗正與少府並屬司空所部,而同受責的大鴻臚與廷尉為司徒所部。

明麵看,三公之中唯太尉獲利;可若吳王身死於此禍,又有大不同。

這樁案子前世亦有,王昉之難得窺見兩世重影。

木秀於林。

她心下盤桓起這四個字。

可若是根基深固,風向調轉,亦難摧之。

“阿父飲一杯柘漿吧。”

王應禮推門後才見長女,麵前一豆燭火與一籠炭。柘漿鮮甜清冽,他收攏了素日怨氣,露出平和笑意:“夜已深,阿昉一個人守歲嗎?怎麼不叫婢子一道陪著?”

王昉之給自己煮了一杯酪漿,加以石蜜鮮花,熱騰騰得捧起,又險些燙著舌頭。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我來助阿父脫困。”

“困局如何?”

“有跡可循,不算完美。”

兩人對坐,互觀彼此,一個看見睽違多年的父女情意,一個窺見亡妻當年風華。

吳地何其富庶。

武帝誅殺劉濞除七國之亂的緣由,更有其把持鹽政、私鑄鐵錢的緣故。而今吳王受封在此已有兩代,已成沉屙積弊,若放任自流,難免不是第二個劉濞。(注釋一)

隻是武帝尚可用兵,而劉晏辭身邊唯有魏冉而已,若貿然將魏冉派出,則中樞空虛,給周邊州郡的豪族可乘之機。

“吳王之禍積重難返。如在武帝朝中,何須用這等手段。”王昉之沾了一點酪漿,在案幾上寫下一個劉字,“若此計成,父親與謝司徒一並受牽連,便是重複黨禍之局。”

她上輩子與劉晏辭接觸不多,倒因為劉緦的緣故,對劉家這一眾工於心計的男人皆無好感。

“我在此分析的頭頭是道,其實父親應當想到了。”

王昉之說及此,聲音已有戰栗,她亦害怕自己想的辦法卻隻能說出來。“項城王世子質居東都,王驛與吳王所在不遠。項城多雲雨,產木蠹蛾與蚜蟲。而前年先帝病重時候,項城王與吳王世子不睦,甚至公然大打出手。

父親,殺一人,可保東都安穩數年。如此便是女兒的破局之法。”

更何況,殺他不怨。

王應禮歎了口氣。

楊氏尚在時,喜歡抱著王昉之輕念:“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她對《呂氏春秋》的鐘愛遠勝其他書冊,因為一個始終年輕的、活躍的王朝,才不會被青史腐朽。

王昉之能想到這樣的辦法,他毫不意外。

正如那年楊氏之言:“不誅國蠹,何以正國法?以其數十人、數百人之命,換陛下不受奸宦蒙蔽,才是諸君當做的。”

於是以弘農楊氏為首的世家與先帝對抗數年,先帝甚至不得已誅殺、流徙了一批中常侍與小黃門。

而今,他的女兒走上了一條與他妻子相同的路。

“你的母親,並非受連坐而死。”

燭火之外、疏月照窗,王應禮又窺見十餘年前,他與弘農楊氏一族共謀時候,罅隙中那似刀劍的一抹冷光,“她是黨禍首犯。而我隻是苟且偷生,不叫人忘記她的一塊碑文。”

···

建章宮中,更漏漸深,殘水留痕。待戌時三刻的銅珠悶聲撞下,驚落了劉晏辭筆尖一點朱紅。

劉晏辭盯著上議疏,忽地笑起來:“嚴懲項城王父子以震朝綱?他們倒是會選替死鬼。以後也不必將這些折子遞到建章宮來,直接送去太後那吧。乾脆將朝會也一道挪過去,省得令朕煩心。”

此事早已由王應禮與太後並議,送到建章宮不過是為走個章程。至於對項城王的處置尚未明晰,依太後的意思是過了年再商議,而知情人也壓在兩宮與三公中間。

“陛下息怒。奴之拙見忝汙聖聽。”宦者令葉全當即跪伏在地,額上沁出片細碎冷汗,“世家之爭非一日之功,未央宮殿下能夠與其製衡,於陛下而言亦為喘息之計。”

劉晏辭示意他起身,自己卻踱到窗前。

建章宮外風雪更歇,被夜色驚飛的雀鳥抖落一片細碎雪粒。他不由自主撫摩過腰間環佩,譏誚道:“朕不過是個章工傀儡。”

“未央宮有言,請陛下多看顧丙舍那位。陛下今夜可要去瞧瞧?”葉全壓低了聲音問。

那位自然是王增壽。她自入宮來,幾乎未有得見劉晏辭的機會,其餘受掖庭轄製的嬪禦們少不得明裡暗裡嘲諷她的出身。

劉晏辭聞言冷笑,他不會同打小服侍在身邊的忠奴置氣,對王增壽的印象壞了幾分:“她倒是會在太後跟前討巧姿態。”

葉全見他心中不愉,躬身道,“奴以為,王貴人反倒是個機會。“

劉晏辭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揉了揉眉心,“召魏侯入宮吧。”

魏冉踏雪而來,靴底摩梭過丹犀玉階,發出輕微吱聲。他清楚劉晏辭為吳王之事心煩,顧不得整頓儀容,“陛下仍為吳王之故煩心?”

劉晏辭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他沒有立即回答,隻任由燈火在麵上投下晦暗光影。待燈盞又續過一遍油,他才開口:“堂春一貫會替朕解憂,你瞧瞧這折子,三公中的兩位都建議將過錯推給項城王。”

“陛下疑心是世家之舉?”魏冉垂手而立,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那本議奏,"吳州世家魁首不過會稽孫氏,其又與吳王素有不睦,陛下有疑亦屬尋常。但臣以為,孫氏根基不在東都,也少有人遠來出仕,倒像是要一門心思依托長江天塹割據一方。若是其要除吳王,大可在吳王入京路上動手,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劉晏辭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這也是他沒想通的地方,倒也不妨試探一問:“若是孫氏與司空聯手呢?”

魏冉見他有猶疑之色,斟酌著開口:“世家大族曆來為中樞心腹之患,彼等倚仗祖蔭,盤踞地方。但琅琊與會稽素無姻親,臣不敢妄言。”

“卿所言皆中要害,但願朕之憂慮,不過杞人憂天。”

魏冉離宮時,雕梁畫棟皆見瑩白,唯獨劉晏辭負手而立,如積雪沉沉分外孤單。他輕聲問:“魏侯與朕是為族親,可如今見他這副樣子,還有幾分可以信任?”

殿中一片寂靜,唯聞風卷殘涼,蕭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