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立(1 / 1)

或貶或賣,王昉之以失竊為由,發落了一批下人,其中也包括采荇。

她明麵上是父親的人,但背地裡倒不知當了誰的細作。王昉之並不想坐於垂堂。

府中一時人人自危,而她之掌控也隨之進一步。除了父親所居暢安閣,其餘重要之處,皆換成可用之人。

至年終,需要核對鋪子、田莊收益,又要謹防疏漏,隻得召掌事們一一問詢,王昉之忙的腳不沾地。

至年終,需要核對鋪子、田莊收益,又要謹防疏漏,隻得召掌事們一一問詢,王昉之忙的腳不沾地。至於魏冉,她也唯有赴宴期間見過幾次,遙遙遠望或是側踵擦肩,並未有攀談機會。

采葛心疼她腰肢又清瘦幾寸,整日往小廚房跑的勤快,倒也知道勸:“女郎何必這樣辛苦,倒不如放下去讓他們自己做。”

王昉之接過一盅燉梨飲了一口,道:“那你儘快長成,替你家女郎分分憂。”

采葛便皺起臉不再提了。

事有輕重,隻能將家長裡短儘數放放,可這一放便要生出許多變故。

“女郎,出事了。”

王昉之倦怠地揉了揉眉心:“何事從急?”

“采薇女郎今日與陶邑王郊遊,不知何緣故,刺傷了陶邑王。”

王昉之當覺大事不妙。

遠來的王增壽已入宮闈,早已不在掌控之中。近的王采薇雖然心有不忿,但行事也算循規蹈矩。

“又是何等緣故?”王昉之手裡摩梭著茶盞,一時失笑。

仆從見她神色有異,半天也不敢隱瞞,硬著頭皮一五一十作答。

自賜婚後,劉緦常常與王采薇相邀,以往並不見他們二人有何齟齬。但今天王采薇與劉緦於白馬寺中起了爭執,失手引簪刺傷了他,甚至哭著跑出去大喊:“我死也不作你與彆人私會的筏子。”

她如今未嫁,輪不到宗正開府審議。可一介女郎,既是陶邑王之未婚妻,又是大司空親女,總不能拿入廷獄亂棍打死。

金簪細軟,傷口不深,隻餘一個泠泠小洞。

是大是小全憑劉緦意思。他態度不明,眾人心下犯難,不知如何處置。

好在被驚動的杜廷尉將人送回司空府安置。

兩世,王昉之與這個妹妹皆不親厚,可見她今日形容狼狽,仍是心生不忍,抬手將她散落的一綹鬢發捋至耳後。

“阿父呢?”王采薇後退半步,警惕避開姐姐,另一隻手仍捏著那枚金簪。

“尚在宮禁中,應能隨著兩宮申斥一道回來。”

府門掩落,隔絕外頭熱鬨人聲,姐妹二人從未開誠布公詳談,四目相對也隻有滿腹荒唐的不真切感。

王采薇強頂起的那口氣忽地鬆懈下去,接連跌落的眼淚在汙雪沉塵中濺起一個小坑。她仍叫不出阿姐這兩字,隻好偏過頭,“並無理由,隻一時氣盛……我不願嫁他。”

兩宮金口玉言不可更改,當初若不生草率心思,何至於淪落到今日委屈作態。

王昉之站外頭站得久,海青色袍裾已被融化的雪水浸透汙染,睫羽間亦落片片飛霜。她命人取來氅衣,親手給妹妹披上。

“外麵冷,先進屋吧。”

內室和暖,獸炭青煙盈盈,一應仆婦魚貫列,奉上暖手又不滾燙的酪漿與佐食的棗脩。

沒有胃口的兩人對坐沉默,直至王采薇重新開口。

“他與我邀約,卻每每遲到,這次在白馬寺中,我便留了心。

佛門重地!那庶子竟敢在諸天神佛座下與羌胡傖子私會密謀。我不敢闖進去,隻好在外頭製造些許動靜,逼退了那傖子。

劉緦出來時候,我故意逼問他是否與其他女子相會,一時情急才刺傷了他。”

王采薇說到激動處,咳嗽連連,“隻恨不能殺之後快。”

世家與宦官、宗室內鬥得再厲害,關起門來也隻是家事。若是與異族相通,便是真的叛國。

王昉之見過羌胡兵禍中,傾覆作殘垣的城池,亦見過流亡時候不得不易子而食的百姓。若真叫這把屠刀落下來,斬碎的並不僅僅是大卉的基業,還有無數普通人本就難得的生路。

提及劉緦這個名字,姐妹二人俱是咬牙切齒,她們所恨隻是並不相同,唯有情感殊途同歸。

王昉之將杯盞擱在案幾上,深陶與樟木碰撞,一聲悶響。“若有其他人問起,你便咬死劉緦與人私會。我已命人備筆墨,你將那傖子樣貌畫下來。”

“我省得,請筆墨吧。”經此變故,王采薇生出沉沉疲憊,強撐起精神。

執筆落墨,已見雛形。

王昉之皺了皺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可不該如此巧合。

“若劉緦足夠心狠,應該殺他滅口了。如今咱們找不到切實證據,隻用風月之事恐怕傷不到他分毫。”

王昉之深恨自己沒有施政大才,不能羅織罪名將劉緦圈入其中,“隻能先令你脫險,再與阿父商議。”

待墨半乾,她先將之收入內室,王采薇便先行回去休息了。

她凝睇這這幅畫像,屈指在案幾上扣了扣。

“女郎,宮使至了。”自采荇出事,王昉之身邊貼心的仆女換成了更穩重妥帖的夫衣。

外頭那人並不拘禮,戴了武冠,撐著把素色紙傘,手指乾淨而修長。因未穿朝服,夫衣也辨不出身份,隻側身擋在前頭。

她抬眸向外望去,見其人也有三分驚喜,可神情收斂不大看得明晰:“外頭冷,快請魏侯進來。”

平素她這閣中無幾人光臨,今日倒將話說了兩遍。

驟風卷著細小雪粒,一齊湧進室來。王昉之屏退了其餘人,與魏冉對坐。

“可有兩宮示下?”

魏冉既見佳人,眼眸中劃過一絲恍惚:“雖有懿旨,但我並非為此而來,我是為你而來。”

王昉之有片刻訝異,可她早已洞明魏冉之心,卻不敢輕易答應:“我並非聰慧絕頂。自重生始,全靠倚仗父親擺脫前塵。今日之事更如泥淖,我甚至還未理順劉緦其人究竟在此間扮演什麼角色,怎敢應魏侯之言?”

她身在局中,尚未抽絲剝繭捋清整個陰謀的原貌。

魏冉、采荇、郭伶,乃至那個賣胡餅的傖子,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人環環相扣,也許會傾覆世家隻手遮天的局麵,也許會傾覆整個王朝。縱然她並不在意大卉興衰,卻也不得不謹慎而行。

大卉的權柄可以掌握在任何人手中,卻決計不能受異族操縱。

所以在此時此刻,與家族共進才是最明智之舉。

家族,此二字何其珍重,所有人因血脈相連。是遠行客的思念,是出嫁女的所靠,是前行者的背負。她曾深深體悟過,家族傾滅之後,步履何其艱難。

而魏冉與家族本就站在對立之處,雖有相交部分,但大勢已明。

魏冉想要握住她的手以示決心,可並不想唐突。在東都俊美兒郎中,他並不算出挑的,但含笑間眼瞼低垂,竟生出幾分灼灼之色。“太後雖命我轉述申斥之言,但我今日來當真隻是為了另一件事。想必你已料到緣由,劉緦早已裡通羌胡,可扳倒一個封王並非易事,更何況你根本沒有抓到他的把柄。

前些日子,我自認與你配合默契,而今日之事,我想請你答應。

答應可以隨時利用我。”

我隻願意在世人之口中與你並列。

王昉之怔怔凝視他的眼睛,忽地笑起來,“魏侯,所謂先機,你所知遠勝於我,而我也清楚你所求為何。今日既見,我倒想與魏侯開誠布公聊一聊。”

黨禍、劉緦、太後、天子。

若說沒有魏冉一步步引導,她根本不可能這樣順利。

上輩子牽絆他們二人的,除了魏冉之意重,便是共謀天下共誅逆賊的同道之情。

她承認自己曾在筆墨中將魏冉引為知己,甚至蔓生出其他情意。覆於家國之下,個人情感雖不值一提,卻也支撐她走過無數險境。

可以後呢?

“今時已不同往昔,若我與魏侯日後因權勢而割席,今日之情又當如何自處?”

魏冉聽她講述一通大道理,心下雀躍,唯聽情字念得漫長繾綣,“我與你哪有這般生疏,為何不喚我堂春?”

對牛彈琴一番的王昉之已然無語,客客氣氣將魏冉請出去,順便抽走了他懷中太後申斥的懿旨。

被送客出門的魏冉站在司空府外久久回味,她的掌心掠過他的胸膛,何嘗不算是一種對月相擁呢?

魏冉對王昉之的心意,兩世人儘皆知。

曾有人利用他這點心願坐穩明堂,而今日他對其人剖心自白,卻被掃地出門。

天同三年。

自陶邑王劉緦叛亂兵敗身死後,曾有楚州首郡之稱的陶邑已不複從前。被屠戮過的城池,隻會在青史中化作一段斷壁殘垣。

也許數十年、數百年後還會有人遷徙至此,還會在此繁衍生息,但曾屬於它的光耀已永久湮滅了。

讀完邸報的帝王微微笑起來。他是頭個發現魏冉心思並加之利用的人——

也許是王應禮赴死時候,他忽地問起是否會連坐陶邑王後;也許是陶邑獻禮時候,他一瞬神情恍惚。

劉晏辭年近而立,早已褪去初登基時候的青澀,蓄起美髯。彼時東都雒陽已陷落羌胡之手,而遷都郢地第一件事,便是修正年號。

元始、天同,每個帝王都認為自己是天命所歸,劉晏辭也不例外。

彼時劉緦北聯羌胡傖子、串通楚州豪族,接連攻下幾郡,幾乎勢不可擋。

他收攏起偽裝,望著殿下最忠貞不二的臣子,露出一抹嗤弄笑意:“魏公得償所願了嗎?”

“臣請北上。”魏冉的聲音喑啞難聽,像被炭火燎燒了一遍。

見劉晏辭不可置信,他又重複了一遍:“臣請北上。”

“魏公……”劉晏辭還想再勸,驟然一瞥他慘白如鬼魅的臉色。為了一個女人,何至於此,他心下腹誹。

魏冉半晌沒講話,隻垂首,許久才啞著嗓子道:“陶邑陰冷,她應不願在那長眠。”

他扶靈千裡,已將棺槨帶回郢都。可唯有東都雒陽,才是她且生且長的家鄉。

“今日之郢都光耀,有龍氣庇佑。而雒陽路遠,更有流民賊徒,魏公何忍令族姐再於戰火中流離。”

珠簾後,皇後似笑非笑。

她與王昉之有三分相似,也出自琅琊王氏,名為增壽。自郭皇後病逝後,能夠在一應妃嬪禦妾中憑借一句“為陛下增壽”殺出,豈是池中凡物。

“若非殿下設計誅殺王公於殿上,又何至於令她遠嫁後無枝可依?”魏冉皺眉道。他一向不喜歡王氏,撕破臉也無妨。“數年前未想到,如今倒顧念起同族之情。”

平心而論,如果劉緦並無野心,與王昉之應是良配。他養在宮禁,多有才情,又是數一數二的溫和。而王昉之被父親保護得太好,與其聯姻士族忍氣吞聲,倒不如遠離東都恣意暢快。

可惜世事難有如果。

見他驚怒,皇後信步下來,委屈躬身,附小做低向他賠罪:“是孤失言了,魏公勿怪。”

又道:“不如在大藥王寺中替族姐供一盞長明燈。”

魏冉不置可否,仍是慣通此道的劉晏辭打圓場:“魏公舟車勞頓,不如休沐一月,為陶……為王氏元娘尋一個安身之處吧。待北方事定,再將王公骨殖移來郢都。”

此事便敲定了。

至夜裡,被當眾落臉麵的皇後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將浸透鹽水的巾子狠狠擲在近身服侍宮官臉上。

宮官吃痛、不敢做聲,隻窺見那曼妙皇後以雙臂攀緣上陛下的頸脖,道:

“陛下,叛亂已定,其人無用,何不殺了他?”

陛下饒有興致地勾起簾幔,“待皇兒長成,如今尚不是時候。”

在誅殺魏冉前,他還有更緊迫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