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1 / 1)

提起京城最大的酒樓,無人不提一句“錦泗街醉仙樓,酒肆之翹楚也,繁華冠絕天下。”

富貴之地可彰顯身份,故而京中的高官貴胄無不趨之若鶩,競相光顧。

此刻醉仙樓的一雅間內絲竹聲聲,舞袖翩翩,好一番歌舞升平之樂。

酒桌旁坐的是京中幾位官員,官階高者至正二品,低者亦從三品,各個身著綾羅綢緞。金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映照出一張張雍容卻略顯奸猾的麵容。侍女們輕手輕腳添酒布菜,不敢發出絲毫聲響,唯恐擾了達官貴人的雅興。

驀地,那扇雕花木門被一股大力踹開,突如其來的聲響打斷了高官們的高談闊論,樂聲也戛然而止。

酒桌旁眾人皆蹙眉不悅,門與酒桌之間立著一扇屏風,屏風乃厚重的紫檀木所製,未有鏤空之狀,因此他們一時不知是來者何人。

其中一人穿著紫色錦袍,約莫三十歲上下,鼻翼左側生著一顆顯眼的黑痣。

他向一旁的侍女擺擺手,“去看看。”

侍女尚未動身,屏風後就忽現一個玄色身影,高官們蹙眉更甚,見到來者的那一瞬,各個瞳孔放大,拿酒盞的手懸在半空,就連布菜的侍女也僵立不動,反應過來後,侍女和歌舞姬忙不迭退至一旁,垂眸不敢再多看一眼,心頭冒出似是與來者對視一眼便會灰飛煙滅的恐懼。

這些官員從未看得起沈今鶴,隻覺他不過一個閹人,不配與他們這些人相提並論,但他終究是個被聖上寵信的閹人,說好聽點是帝王寵臣,說難聽點是帝王養在朝中替他咬人的狗。

高官們死死盯著步履從容的沈今鶴,複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中有畏懼,亦有難以掩飾的蔑視。

沈今鶴早已習慣這樣矛盾的眼光,他神色淡然,唇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

他緩緩抬手又放下,看似隨意的動作卻如同一聲無聲的號令,手垂下的一瞬,身後的欽吾衛疾步上前行至紫袍男人身後。

男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被兩名欽吾衛牢牢擒住,雙臂反剪,動彈不得。

紫袍男人顯然沒料到欽吾衛會有這般舉動,驚得他碰翻酒盞,桌上鋪著的赤紅桌布驟然深了一片。

座上的其他官員麵麵相覷,想起前陣子鴻臚寺卿一家便是這般下詔獄的,頓然背後一涼,無人敢製止。

沈今鶴微微勾唇,聲音低沉緩慢:“裘大人,勞您跟我走一趟吧。”

紫袍男人正是都督軍指揮使裘康,他渾身顫抖,嘶聲喊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一個閹人,怎敢如此放肆!”

沈今鶴聞言,唇角笑意更深,隻是這笑意卻未曾觸及眼底。

他緩步走到裘康麵前,低聲道:“裘大人說得對,我確實是個閹人。但可惜,今日抓您的,正是我這個閹人。”

他的聲音輕如耳語,卻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裘康臉色漲紅,額頭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隨著他的喊聲四處飛濺,“我知道了!你要對我用刑,往我身上扣下莫須有的罪名!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你當真敢如此行事嗎?!”

沈今鶴嘴角的笑意逐漸陰騖,緩緩開口道:“我是要帶裘大人去永明宮走一趟,並非詔獄。”

“永明宮?”

裘康一愣,眼中的恐懼並未消散,反而更加濃烈。

當初馮德被處置之前,因著罪證不全,故而才被帶去了詔獄,而如今他卻是直接被押往永明宮麵見聖上,這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

然則他並不死心,開口問道:“為、為何?”

沈今鶴從喉嚨深處蹦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你自己做了何事,應比我更清楚。”

裘康的嘴唇顫抖著,想要再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腿如灌了鉛似的直不起來。

沈今鶴衝鉗製裘康的欽吾衛瞥了一眼,欽吾衛立刻將裘康拖了出去,留下一地寂靜。

直至沈今鶴和欽吾衛的身影徹底消失,雅間內依舊沒人打破死寂,更有甚者抬手擦去額角的冷汗。

·

永明宮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讓人窒息。

龍椅上的聖上麵色鐵青,眼中怒火熊熊,他猛地抓起幾紙罪證,狠狠地甩到裘康臉上。

“朕的朝堂竟出了你這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人,連軍屯物資都敢碰!”他的手指緊緊扣住龍椅扶手,指節發白,顯然已是怒極。

裘康跪伏在地,額頭緊貼冰冷的地麵,身體不住地顫抖,“陛、陛下,臣冤枉啊……”

聖上猛地一拍龍椅扶手,聲音陡然提高,怒道:“冤枉?你當朕眼瞎嗎?!”

“朕待你不薄,你卻以如此行徑回報朕。你可知,軍屯物資關乎邊疆將士生死,關乎我朝江山穩固?你竟敢動這些心思,真是罪該萬死!”

裘康的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啞的嗚咽,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

雲蓁依舊靠在床頭賞花雨,不時再掃幾眼手中的書卷,但今日多了一樁趣聞。

雪絨手持雞毛撣子,輕輕掃去窗檻上堆積的花瓣,語氣中帶著幾分興奮:“都督軍指揮使今日被舉家流放了!百姓們都去瞧熱鬨,往他囚車裡砸了好些臭雞蛋,大夥兒都拍手叫好呢!”

雲蓁聞言,眉梢微動,“將士們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他卻對軍需物資動了歪心思,此舉無異於背叛將帥。流放已是輕的了,若按軍法,該當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雲蓁的手指微微收緊,書卷的邊緣在她掌心留下一道淺淺的折痕。

窗外的花雨依舊紛紛揚揚,可她的目光卻漸漸渙散,透過那片朦朧的花影,她看到了前世都督府血流成河的那夜。

她記得自己手中的長劍刺入陸見舟胸膛時的觸感,也記得裘康那兩支箭矢破空而來的呼嘯聲。

“殿下?”雪絨的聲音將雲蓁拉回現實。

雲蓁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指尖已經微微發白,她鬆開手,書卷輕輕落在床褥上。

雲蓁淡淡開口:“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得無厭終自毀。他今日的下場,不過是咎由自取罷了。”

雪絨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憤慨,“殿下說的是!”

出乎雪絨的意料,雲蓁掀開被褥下了地,緩步至梳妝台前,隻在未施粉黛的臉上抹了點口脂。

雪絨收起雞毛撣子,輕聲道:“殿下有何吩咐隻管交給奴婢便是,您尚未痊愈,當好生歇息。”

銅鏡裡的少女麵色因朱唇而顯得不似方才那般無血色,她盯著這張臉許久,似是透過銅鏡看見了另一張熟悉的麵孔。

“備馬車,本宮要親自送裘康上路。”

雪絨雖是不解,但雲蓁的吩咐她向來都是照做不誤。

·

夕陽的光線從城牆的垛口間斜射進來,穿透了厚重的磚石,灑在城牆內側的地麵上。

雲蓁獨自站在城樓之上,風揚起她散落的幾縷青絲。

她表情淡淡,垂眸望見恰巧出了城門的囚車,不過一瞬,那眼眸中便溢滿了刺骨寒意。

前世陸見舟如何步步為營,為何能竊取兵符,為何能在聖上麵前成功顛倒黑白?

從裘康率兵阻止她離開都督府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一切。

是裘康為了讓陸見舟守住他的罪證,故而背信棄義,同陸見舟裡應外合,狼狽為奸,後又在虞靖緝拿陸見舟時,搖身一變成了陸見舟的證人。

由是聖上信與不信,除掉虞靖的機會放在眼前,聖上斷然不會錯過。

雲蓁的目光緊緊追隨那輛漸行漸遠的囚車,指尖嵌入掌心,她卻渾然不覺痛感,反而心中翻起大仇得報的暢快。

身後忽至的腳步聲讓雲蓁迅速收起情緒,側身朝那人看去。

雲蓁捕捉到他眼中閃過的一絲詫異,應是沒料到雲蓁竟親自來觀刑。

在他那道懷疑的目光落下前,雲蓁先開了口:“倘若沒有這樣的狗官,邊境定當早早平息戰火,本宮也無須踏足和親路,便也不會死那麼多人。”

“所以裘康沒死,殿下有些失望?”

“沒錯。”

沈今鶴將手覆在城牆上,修長的手指輕點石磚,道:“流放之路漫漫,環境艱苦,怕是還沒到煙瘴之地,那狗東西就死了。”

“本宮還未恭喜沈掌印,短短數日鏟除兩個奸臣,當真是……年少有為。”

“哦?”沈今鶴扯了扯嘴角,“不知今日讚言是否出自殿下真心?”

“當然。”

雲蓁對上沈今鶴的目光,心中泛起一絲複雜的情緒,她突然覺得扣在他頭上的“奸佞”似有些不妥,至少她這些日子看到的沈今鶴並未行奸佞所為,相反,他是鏟除奸佞的一把利刃。

許是雲蓁此時的目光與平日裡的不一樣,沈今鶴竟有些不自在,他咳嗽幾聲,雲蓁才又挪開了眼。

“裘康之罪並非臣所查,是有人秘密將一信封遞到欽吾監,臣才順著線索找到了物證。”

他口中的送信人,八成是虞靖。

雲蓁神情自然,眸中透出些好奇,“那沈掌印可知送信之人是誰?”

沈今鶴挑眉道:“該不會是殿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