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安靜極了,池塘裡的蛙鳴伴著蛐蛐聲交織,在夜間激情二重奏,偶有水花驚濺,彙聚成譜在窗外徹夜不眠。
紀宜遊不適應這種安靜,她舔了下乾澀的唇,主動開口:“府外各處都有羽林軍看守,無論用什麼理由請大夫都太過明顯,盛雲不敢冒這個險。”
她用剪刀剪斷麻布,換個位置繼續包粽子:“能不驚動他們買回這些藥已是不易,你彆總易燃易爆地揪著這點不撒手。”
幾乎是下一瞬,殷予桑用他那好聽的嗓音咋呼:“誰易燃易爆了,誰揪著不撒手了明明是你……”
紀宜遊一副“你看你看”的表情瞅他。
殷予桑燃燒到一半的火像被抽乾了空氣,頃刻熄滅,他喪喪地垂下頭:“知道了。”
紀宜遊原先認為殺手常年刀頭舐血,每天爛命一條就是乾,但青年身上的傷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少,也可能好全了,餘下一兩道嚴重到無法祛除傷疤的重痕,在白皙的肌膚上引人矚目。
她將後肩最後一個傷口包紮,指腹順著蝴蝶骨緩緩往下。
觸碰到後腰上的白色刀痕,約莫一尺,縫合上百針,縫合技術很好,傷口沒凸起亦沒扭曲,呈現一條筆直的白線,線的兩邊是一個個細小的白點。
“被人砍了一刀?”
傷口雖然痊愈,但觸碰時會有難以言喻的癢意,透過皮膚碰到了肉般,殷予桑猛地站起身,右腿傳來劇烈疼痛,他被迫又坐回凳子,眉心蹙起:“你才被砍了一刀。”
紀宜遊扯了扯唇,收回手走到另一邊,把剩下的麻布放回竹筐裡:“我身上可沒傷口。”
殷予桑抬眸瞧她,橘紅的火光在微風下搖搖晃晃,連帶著少女的臉也變得模糊。
伏音宮的女弟子不多,大抵占所有弟子的兩成,見到他無一不是畏懼、惶悚不安,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對視,仿佛他是洪水猛獸。
至於大家閨秀……風清門那幾個沒武功的小嬌弱勉強算得上,但人家與麵前這人……全然不同。
他收回視線:“沒有傷口,痣怕是不少。”
紀宜遊動作頓住,她陰惻惻把臉湊到他的麵前,語氣陰寒:“你剛才說我什麼不少?”
距離遽然拉近,他怔愣地盯著少女的臉,目光緩慢地從眉尾挪至臉頰、下巴再是細長的脖間:“一,二,三,四……”
“閉嘴。”她捏住青年的嘴,警告道,“不許數。”
殷予桑視線停在她的鎖骨處,凹陷的地方正巧有兩顆痣連在一起,像打翻的墨點,儘數濺在白嫩的肌膚上。
“還看。”她推了一把他的腦袋,沒好氣道,“你爹娘沒教你眼睛不能亂瞟嗎。”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殷予桑收斂神色,冷硬道:“我爹死了,沒娘。”
紀宜遊:“……”
她尷尬地抿了抿唇,好半晌:“哦,這,這樣啊,飯菜快涼了,你先用膳,蓉蓉出府去買衣服,應當快回來了。”
殷予桑瞥了她一眼:“你竟然知道我沒穿衣服。”
他還是想不明白白日叫囂著禮義廉恥的人,為何太陽一落山就全摒棄了。
紀宜遊理直氣壯:“不是有浴巾兜底嗎,你都是男寵了,在乎什麼身外之物。”
“?”殷予桑震驚:“合著是我提出的男……”
下一刻嘴被碩大的雞腿堵住,紀宜遊皮笑肉不笑道:“吃腿補補,少燃少說話,養傷要緊。”
殷予桑惡狠狠地咬下一塊肉,瞪著少女用力地嚼,仿若啖肉飲血。
後者被盯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拿起一塊糕點也咬了一口,慢吞吞道:“中國有一句古話,識時務者為俊傑,你現在……”
“什麼國?”
“彆管。”紀宜遊道,“意思就是你現在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連藥都得盛雲幫你偷偷地買,你識相點不要搞幺蛾子。”
殷予桑很委屈,他右手骨折,左手有傷,筷子拿得顫顫巍巍,比百八十歲的老人還要艱辛,她竟然還能說出識相點這種話。
他咽下嘴裡的肉,想說點什麼,又覺得心酸無比,默默地拿起了另一條腿。
用完膳已是一炷香,蓉蓉還未歸來,紀宜遊覺得他光膀子有礙觀瞻,且晝夜溫差大,染上風寒更是麻煩,從櫃子裡取了薄毯裹在他身上,然後毫不客氣地趕人。
“下樓回你陰暗的隔間。”
殷予桑瘸著腿正在單腳跳,聞言,人傻了:“我要住廂房。”
“不是你說喬源會夜探,被他發現砍你的頭還是砍我的頭。”紀宜遊皺眉正在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
她每日需去祖母的院子請安,隻比雞晚起一個時辰,雖未到就寢時間但一整天的東奔西走,現下乏的隻想躺下休息。
殷予桑扶著門,看著淩亂不堪的自己,沉默片刻:“我不是男寵嗎,他憑什麼砍你我的頭。”
紀宜遊扣緊食盒蓋子,站直身望著門口頗為淒涼的殷予桑無奈道:“盛雲在樓下,讓她帶你去廂房,若喬源真的夜探,你自己……”
“噓。”
他臉色微變,側頭抵住門,片刻後瘸著腿跳到少女身邊:“有人上來了。”
見此,紀宜遊眉色一鬆:“許是蓉蓉回來了。”
“不是她。”殷予桑環視屋內的布局,視線停在床底,繼而快速跳過去,“你和你的婢女皆無內力,步子輕重不一,但來人步履輕緩,每一步都是相同的重量。”
紀宜遊驚呆了:“這都聽得出??”
殷予桑正往床底爬,忍不住驕傲:“當然,這是伏音宮的必修課。”
“……”紀宜遊一時間不知是該先誇獎他,還是等著人找門,她的耳力不差,極度安靜中竟也聽見了微弱的腳步。
出遊的神智猛然驚醒,瞎子般茫然轉了兩圈後,她毅然決然地吹滅屋內所有燭火,迅速爬進床底,小心翼翼地把腳踏挪回原位。
她的床雖大,但床底的空隙本就狹窄,兩個人擠在一起,頓感空氣都稀薄了。
“你進來乾什麼。”殷予桑被擠到裡麵,視線也被擋住,隻餘下漆黑以及少女身上的茉莉香。
紀宜遊後知後覺:“對啊,我進來乾什麼。”
話落,紙張被捅破的聲音赫然響起,殷予桑條件反射:“屏氣。”
紀宜遊雙手捂住口鼻,一雙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
“吱嘎”輕微的聲響傳來,再後是極致的安靜,清冷的月光透過雕花窗在木質的地板落下一地銀白,黑靴踩著銀白停在桌邊。
細微的翻找聲接踵而至。
紀宜遊憋氣憋得滿臉通紅,身軀僵硬,她瞪著那雙移動的黑靴,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躥出來,額上很快布滿汗珠。
直到手肘被輕輕撞了下,她轉著眼珠子看向身側隻能平躺的人。
後者指了指她的手,用口型道:“放下來,不用憋了。”
太黑了,紀宜遊看不清。
殷予桑借著微弱的光,瞧見她上翻的白眼,歎了口氣,認命地去扒她的手。
大量的空氣湧入,紀宜遊頗有種活下來的錯覺,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握住他的手親切地晃了晃,表示感恩。
“……”殷予桑嫌棄到皺眉,默不作聲把手心沾上的汗擦在她肩膀衣物上。
黑靴此時走到了浴桶邊,水聲驚濺,他在浴桶邊停留得尤為久。
久到紀宜遊恨不得把腦袋鑽出去看他在乾什麼。
躺在裡側的殷予桑百般無聊地望著咫尺的床板,他的位置正巧被外側的紀宜遊和腳踏遮得嚴嚴實實,隻留一道眯眼才需瞧清的縫隙。
他看了兩息,眼睛痛,隨即放棄。
狹小的床底充斥著濃稠的茉莉香,仿佛被泡進罐子,連帶著他身上都好似沾上了味道。
相比他的愜意,能瞧見黑靴的紀宜遊仿佛在坐過山車。
眼睜睜地看著查探完浴桶的黑靴往這裡邁步,她下意識地縮著身體,想再往後退,偏偏後麵還有一個人,退無可退。
黑靴的靠近似鼓點一下下地敲擊她的心臟,心戰膽栗之際,她忽然茅塞頓開,和男寵躲在床底玩見不得人的play,該害怕的應該是黑靴。
發現這種閨房隱秘,不得被當場挖坑埋土裡。
“扣扣扣。”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姑娘,你睡下了嗎?”
緩步靠近的黑靴遽然停住,似乎在觀望門外的人是否會進來般,等了半晌,蓉蓉的聲音再次透過門板傳來:“姑娘,奴婢進來了。”
下一瞬,黑靴消失,窗戶拍擊牆壁的巨大動靜炸開。
推門的蓉蓉嚇了一跳:“姑娘,怎麼了?為何不燃燭火。”
床底下的紀宜遊終於能大口呼吸,平躺著緩了好一會兒,才從床底爬出去,像大黑蟲子。
點燭火的蓉蓉轉身猝不及防地看見這一幕,驚得差點把火折子扔她身上。
“蓉蓉。”紀宜遊不顧粘上的灰塵,熊抱住蓉蓉掛在她身上,“看見你,真開心。”
她方才都在想挖哪裡的坑不會被人發現。
蓉蓉收起火折子,疑惑道:“姑娘是在玩什麼遊戲嗎,捉迷藏?”
“有人夜探,應當是那幾個羽林軍其一。”殷予桑扯著毯子也從床底鑽了出來,他摟著毯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連一絲肉都沒露出來。
蓉蓉瞧著他安靜了許久,然後問主子:“他是誰?”
紀宜遊打開放在桌上的包袱,挑選裡麵五顏六色的衣服,自然道:“刺客啊。”
“?”蓉蓉驚訝地張大嘴,小步跑到她身邊,一邊還在打量殷予桑,“長這般好看,正經的活計不做,他為何要當刺客。”
紀宜遊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武林門派江湖鬥爭,便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家族企業。”
似懂非懂的蓉蓉也沒繼續問,認真地點了點頭。
瞧見她拿起黛色衣物,主動介紹道:“這些都是長蒲閣買的,說是今年剛出的新品。”她說著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站在浴桶前相貌出眾的青年,小聲道,“掌櫃的說南楓館這月買的最多便是這款。”
紀宜遊眉梢微挑:“殷予桑,你過來試試衣服。”
空氣持續性安靜,轉頭隻見他站在浴桶前蹙眉,似乎遇到什麼難題。
“你不會想再沐浴一次吧,床底每日都有打掃,不臟的。”
殷予桑輕眨了下眼,朝她露出鮮亮的笑容,略尖的虎牙抵住下唇,試探地問道:“我現在是你的男寵,男寵……在你屋子裡沐浴無可厚非,對吧?”
紀宜遊後背忽地升起一股涼意,她視線轉向被毯子裹住的身軀,底下是大大小小的麻布纏繞,方才包紮時,有的傷口還在出血。
她暗道不好,兩步跑到屏風後,果不其然浴桶裡的水被血染成了淡紅色。
怪不得,黑靴在浴桶旁邊久久停留。
“屋子裡那麼黑,他應該看不清吧。”紀宜遊扯開唇不安地笑道,“萬一,他眼神不好呢。”
殷予桑彎起唇,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不知道呢。”
他的樣貌本就綺麗,此時又故作無辜,頗像流落塵世的妖精,無聲的勾人。
三個人圍著浴桶盯了半盞茶,最終還是蓉蓉發出質疑。
“好奇怪,他們夜探的意義是什麼,即使有所發現難不成還能來姑娘麵前質疑。”她訝然道,“外男入房本就不合禮數,夜探更是不知羞恥。”
聞言,紀宜遊看向在場的外男,挑出重點:“不知羞恥。”
殷予桑理虧,蹺著腳跳到桌邊單手將所有衣物攬進懷裡,衝著蓉蓉道:“那個叫盛雲的婢女呢,帶我去找她。”
蓉蓉猶豫著看向主子,後者點頭,她才貼心地接過衣物打開房門。
兩人前後離開,紀宜遊再也撐不住拖著疲軟身體仰麵躺在床上,鬆花色的床幔在視線裡漸漸模糊,最後陷入一片漆黑。
耳畔的蛙鳴仍舊嘈雜,孜孜不倦直到晨曦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