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予桑緩緩睜眼,他望著光源裡的少女:“我全部聽見了。”
紀宜遊聳肩無所謂道:“我知道,畢竟這裡隔音不好。”
她緩步靠近,居高臨下地望著狼狽的身影,強烈的血腥味源源不斷地蔓延,她皺了下鼻子,頗有些不適。
“羽林軍在大肆追捕你。”
提起羽林軍,他眸內極快的泛過一絲殺意,稍縱即逝:“你可以把我交給他們,如果你想給我陪葬的話。”
紀宜遊拳頭又緊了,若不是她貪那點不存在的賄賂,也不至於受限至此。
“你們武林中人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這般差?”
殷予桑“嘖”了聲,語調平和卻帶著些許鄙夷:“與那群正道之光無關,單純是我個人行為。”
紀宜遊沉默了半晌,她好像救了個不得了的東西,這家夥該不會是反社會型人格吧。
她端著燭台,仔細瞧著被血糊住的臉,試圖從其中看到虛張聲勢或假譽馳聲,但結痂的血混著泥土,宛如一張麵具,除了眉心那顆赤紅的朱砂痣,她什麼也看不清。
殷予桑皺眉遠離她的靠近:“離我遠點,你頭發上的發油熏到我了。”
“……”紀宜遊一瞬炸了,“這可是京州紅極一時的茉莉香油,彆人想買都買不著,你個吃不了細糠的野豬。”
她站起身猛地踹了他一腳。
殷予桑悶哼出聲,他的腿本就骨折動彈不得,此時更覺要斷裂,咬牙道:“我若是殘了,你同樣拿不到解藥。”
紀宜遊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手裡的燭台火苗幾乎要熄滅:“再嗶嗶賴賴我就挖坑埋了你,左右我也比你多活十天。”
“那你可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殷予桑彎起眼,意味深長道,“厲害呢。”
“……”
紀宜遊迅速紅溫,一張臉連帶著脖子在燭火裡變得通紅,她怒極反笑:“行,骨頭脆,嘴巴硬,我現在就去找羽林軍。”
“至於解藥,我聽說岷山山穀裡有門派名為神農穀,擁有數位神醫,這破毒我還不信沒辦法。”
她說完後,轉身就走。
“唉……”理虧心虛的殷予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嗓音輕了半分,“我說笑的,我會給你解藥。”
紀宜遊回首看他,圓潤的杏眼裡滿是怒氣。
殷予桑對視了兩息,默默地撇開視線:“你的頭油很香,我是野豬。”
空氣仍舊一陣安靜,他蹙眉不解地又瞟了眼少女,見她攥著拳頭恨不得砸他臉上,腦海忽地閃過那塊離腦袋三寸的巨石。
“你若還氣惱……那就氣惱著兒吧。”
他後仰腦袋,靠著桌板似一條爛掉的臭魚,沒有支撐點緩慢地往地上流淌。
紀宜遊第一次碰見能跟她嗆聲的人,明明都快半死不活了,一張嘴就是有把人氣死的能力。
“你說你是伏音宮的掌門人,有證據嗎?”
殷予桑停止下滑,他仰視著走回來的少女,眉眼彎起:“當然。”
他手伸進胸口的衣兜裡。
紀宜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下意識躲到桌子後麵,捂住口鼻,小心謹慎地瞄著他的動作。
殷予桑好不容易找到令牌,狐疑地看她:“你在乾嘛。”
“哦。”紀宜遊拍了拍桌麵,尬笑道,“這桌子還挺桌子的。”
“?”
紀宜遊拿過他手裡的令牌,玄鐵製成,拿在手裡沉甸甸,中間刻著殷字,兩側是複雜的紋路,蜿蜒到背麵,她順著紋路瞧見了令牌背麵凹陷的三個字,伏音宮。
反方向的鐘轉動,模糊的現代記憶在此刻回籠,原著裡伏音宮以刺殺立足江湖武林,談不上名門正派,但也不是小門小戶。
隻不過時間太久遠,她隻記得狗血劇情,其他的……看的時候壓根沒注意。
“你把令牌帶在身上,就不怕被羽林軍擒住,太子報複伏音宮?”
殷予桑嗤笑道:“一群酒囊飯袋、殘羹剩飯,就憑他們想屁吃。”
他抬手向少女展示手上的血跡,鴉羽下的眼眸內是遮掩不住的狂傲和嗜血:“這是他們的血,你知道殺一個人,有多簡單嗎,隻需要把刀紮進眉心下兩指的位置,一息就會死。”
紀宜遊腦子轉得太快,她還沒反應過來,腦海自動幻想出了畫麵,配上青年陰森怪異的語調,她嚇得不由後退了一步。
燭台裡的蠟水晃動,滴落在地板上。
“你害怕?”殷予桑察覺到她的情緒,惡意的笑開,“溫室裡的嬌花沒濺射到過血吧,溫熱的黏稠的……”
“夠了。”紀宜遊麵色冰冷,“寄人籬下就有點寄人籬下的樣子,羽林軍會在府裡待足七日,我隨時可以把你交給他們。”
殷予桑興如嚼蠟地垂下頭,語調也變得正常:“對不起,我錯了。”
他把手在黑色的衣擺上擦了擦,沒擦乾淨,作罷。
整個人再次像一條失去夢想的臭魚往地上淌,深褐色的眼瞳顯得病態:“你請的大夫呢,什麼時候來。”
空氣安靜了許久,殷予桑遲遲沒等到回應:“你一定不是在想讓我自生自滅,對吧。”他躺在地上,仰麵望著頭頂的少女,她似乎在盯什麼東西,離他很近。
他順著視線看到了粘在地板上的紅色蠟油。
“我想把它滴到你身上。”
“?!”殷予桑瞠目結舌,“你聽聽自己在說什麼,這合適嗎,合理嗎,虧你還是京州的大家閨秀……”
紀宜遊被吵得頭疼:“你話真的好多,從我進來開始,你那張嘴叭叭叭的就沒停過,安分些吧,這裡隔音不好。”
“……哦。”他不甘心地閉上嘴,好半晌拖著骨折的手和腿往側邊挪,試圖遠離她和她手裡的燭台。
紀宜遊輕微搖晃了下燭台,裡麵的蠟油泛起漣漪,隱隱有凝固的趨勢,應當不足以灼傷皮膚,但會在皮膚上留下印子。
她走到殷予桑的麵前蹲下:“太子的人頭需要多少錢?”
逃跑失敗的殷予桑微怔,他瞥著燭台,斟酌著開口:“三千萬兩黃金?”
“多少?你怎麼不直接去搶啊。”
隨著高昂的音量,蠟油差點濺到他的身上,他立馬改口:“一千萬兩黃金。”
價格對砍,但仍沒阻止搖晃的燭台,殷予桑舔了舔唇,嗓音沙啞:“姐姐,此次刺殺買家重金花了五千萬兩黃金,且先付了一千萬失敗亦不退回,我才接的任務。”
“你總不能掏一兩百萬的就讓我不要命地往皇宮裡衝,殺儲君吧,多冒昧。”
紀宜遊:“……”
她沉默了很久。
隔間的空氣不知不覺地被血腥味侵占,茉莉花的微弱香味被徹底覆蓋。
她尷尬開口道:“那……三百萬?”
這次換殷予桑沉默:“你跟太子有仇?”
紀宜遊用鼻孔哼氣,咬緊後遭牙:“他逼我和我四妹妹進宮給他做妾,還說什麼側妃的位置永遠屬於我,我四妹妹至多位及良娣,老男人年紀大,玩的花,不要臉。”
殷予桑不太懂其中的彎彎繞繞,當下以為當妾是萬分惡毒之事,因而她才氣到高價買凶,暗暗地記在心裡,遂道:“少說得五百兩黃金,伏音宮雖以刺殺為本,但賭的是自己的命。”
“我和太子都很值這個價錢。”
五千萬兩黃金……她爹貪汙都貪不到這麼多錢,但五百兩她每天悄眯眯的賣一點府裡的文玩玉器加上這些年攢下的零花錢,或許能行。
想開後,她亮晶晶地看著吃大虧的殷予桑:“先說好,失敗了這錢你得還給我。”
“一半。”他坦然道,“我為此涉險,這是我應得的治療費。”
紀宜遊應得很快:“行。”
她舉著手裡的燭台靠近,火光明明滅滅,像吞噬的巨蛇,搖曳身軀蠢蠢欲動。
殷予桑皺眉:“我都答應你了,你把它拿開。”
“嗯?”紀宜遊愣了下,麵色不解,“你在說什麼,我得往你身上倒幾滴才行,為什麼要拿開。”
殷予桑驚呆了,他第一次見言而無信之人能如此堂而皇之、理直氣壯。
紀宜遊後知後覺他誤會了什麼,解釋道:“多事之秋,羽林軍盯著清荷院不會輕易放棄,這裡的隔間看似隱蔽,實則大家都知道,不是什麼秘密。”
“你得有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殷予桑跟不上她的腦回路,他甚至不理解少女在胡說什麼八道,看著燭台漸漸傾倒,狐狸眼都瞪圓了。
“你們京州的官宦府邸,想要擁有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需要先滴蠟油?你唬誰呢。”
紀宜遊沒乾過這種事,一時興奮,手微微顫抖,一顆飽滿的蠟油從燭台邊緣滑落,墜在青年的手背上,混合著血液似綻開的蠟梅,豔麗極致。
“嘶。”殷予桑倒吸一口涼氣。
紀宜遊見此也不敢再滴:“你身上的傷太多了,手和腿又骨折,傷筋動骨一百天,七日內定不能恢複,若被人查到,不止你完蛋,我和丞相府也跟著完蛋。”
“我以往參加花朝宴時認識過一位姐姐,她養的男寵身上有很多奇形怪狀的傷口,新傷疊舊傷,雖說殘忍,但大家見怪不怪,也不會起疑。”
她把燭台放到地上,看著他手背凝固的蠟油輕歎了口氣:“我要把你包裝成府外撿回來,擁有淒慘身世的男寵,屆時羽林軍就算懷疑到你頭上來,也要費力氣查,等他們發現異樣之時,估摸早過七日了。”
殷予桑把蠟油從手背掀開,嫩紅色的灼傷痕跡像朵梅花,令人礙眼。
“什麼淒慘身世。”
“好賭的爹,生病的娘和破碎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