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氏磨完麥回來恰是午時。
朝食本就沒吃得幾分飽的玥娘和嘴饞的小老九已然被雞湯饞得口水直淌,嬉笑著院中瘋跑,雲氏又經不得瑛娘來磨,咬著牙取了些麥粉來揉麵,硬是頂著妯娌不可置信的目光揉出了足足半斤重的麵團。
偏瑛娘還不知足,見甕裡雞湯濃稠,又指使瑾娘去舀一砵來作午食湯底,“索性這湯煮得多,四姐就舀些來混了清水燉一燉,讓娘片兒了麵團煮個雞湯麵片吃吧!”
瑾娘聽多了支使,便是瑛娘說如何便作如何。
雲氏經曆這半日,心中跌宕,眼下隻覺得痛快,卻也深知為人媳不好做得過分,當即睨了瑛娘一眼,奪過湯砵便將雞湯倒回了甕中,“你們阿爺尚未歸家,爹和叔叔、兄弟也都在外頭忙著討營生掙錢,我們娘兒幾個怎好在家拋灑?再者,這湯摻多了水便會消去滋味,如此還做得什麼營生?誰都不許動。”
教訓過,雲氏便放了瑛娘和瑾娘出去。
隻這半斤麵團再好,也是不夠家中十張嘴吃的,雲氏又舀了些米來煮了些稀飯,撈了酸菜切碎裝盤,這才片兒了麵團煮了一鍋寡淡的麵片。
待麵、飯上桌,徐氏自是對雲氏更多了兩分不滿,但她今日也被鬨夠了,不想再掀攤子惹得一家子倉皇,舉筷先取了一夾酸菜入口,便由著孫子孫女囫圇吃起了麵片。
“老大家的,麥粉可都磨上了?若全用上,能出多少斤麵?”
今秋的新麥好出粉,二十斤麥一通磨,便是雲氏也沒想過能多出八兩粉來。
聽得徐氏發問,心緒已然平和的雲氏便也如實答了:“除開這頓所用,還能再出二十斤。”
二十斤麵條,分成兩百份賣,便是隻賣兩三文一份,這麥都虧不著。
徐氏有了底,見家小挑過砵裡的麵片也還剩了不少,頓覺心中又舒坦了不少,臉上掛起笑,隻向瑛娘道:“明日何時去城頭?”
即是做熱食生意,自然越早越好。
但,從大王村去最近的縣城至少得行二十裡路,便是常走此道的壯男快步也需得一個時辰。
徐氏不覺得瑛娘和瑾娘兩個小娘子能挑著爐、甕一路走過去,問話時便盤算起該叫哪個兒子隨他們走這一道,順便還能將那珠子帶去典了。
瑛娘自然吃不得這苦,見三房陳氏好奇表象,二房林氏與四房何氏卻埋著臉充耳不聞,便遂了她們的心意,點了三房的叔叔幫忙。
“明日卯正出發,隻我與四姐挑不動擔子,還得勞累三叔了。”
徐氏滿意的點了頭,又朝陳氏道:“你明個兒也早些起來,帶上近來攢的蛋去城頭換鹽,若瑛娘那攤子忙不過來,你也好搭把手。”
陳氏倒沒覺得一個麵攤子能有甚忙不過來的,隻是沒料到還有這等好事能落在自個兒身上,當即雙目灼灼望向徐氏,直挑了麵片往徐氏碗頭送。
“娘放心!我指定不讓瑛娘累著!”
陳氏喜不自勝,卻是不知無論瑛娘還是徐氏,選三房之因不過是這兩口子都不是那等會藏事兒的性子。
二房汪點德、三房汪點書是雙子,然自小性格迥異,一個油嘴得很,一個又老實得呆,徐氏是不想討個小小營生還兩房合起來瞞著公中留私房的,所以瑛娘所選正和徐氏的心意。
而瑛娘所思卻極簡單,不過是想借三房之口告訴徐氏——孫女也能掙錢,何必拿去填那沒甚出息的孫子。
“行了,明個兒人多,便放開了手乾。要賣麵就把好火候,要賣湯也彆摳搜著舍不得給彆人添。但獨一點需得注意,咱們家瑾娘可是說了親的,瑛娘也差不多到了歲數,老三家的,你多注意些,彆讓城頭的潑皮扒拉你兩個侄女兒,這營生能掙多少算多少,萬萬不能貪那幾個錢倒了老汪家的門楣!聽著沒?”
“娘,我曉得了,一定不讓侄女兒們吃虧。”
且不論那埋著腦袋的林氏與何氏究竟作何感受,此番定論也算是幾房歡喜了。
此事一定,瑛娘再如何支使瑾娘糟蹋好物,徐氏俱是不管了,放下碗筷擦了嘴便閒步至村口曬穀場擺閒,替小老三打聽彆家閨女。
徐氏一走,堂屋裡便無需再留人,林氏抱起吃得肚飽渾圓的小老九,領了大肚的兒媳便回了二房,何氏也朝兩個嫂嫂澀然一笑,端著手便回了自個兒屋。
陳氏心頭高興,倒也不急著走了,幫著拾掇碗筷也樂得笑容滿麵,直跟瑛娘搭話,道:“瑛娘咋想到要去城頭支攤子賣麵的?這營生能掙回來錢麼?可彆敗了糧食平白惹了你奶生氣,到時你二叔三叔可少不了你一頓呲……”
瑛娘懶得聽她胡道,扯過瑾娘快步躲進灶間,探得甕中湯水隻留餘溫,便以筷穿過雞胸將雞整個兒取出瀝水,待湯水不再下滴,才叮囑瑾娘將手洗淨了來撕雞。
“撕雞?”
“這雞肉厚實的位置先整塊取下來,順著紋理撕成一小簇寬,再斬至半指長,餘下不好撕的……就隨意切吧。”
瑛娘怕難理解,先取了一塊雞胸打樣,等瑾娘看過點頭,她才將這活兒全交了她。
安排完手撕雞肉,瑛娘又埋頭去找雞內腑,“姐,當頭那內腑你都放哪兒了?”
“我怕放在灶間生味兒,就放去了簷廊下。”
索性雞內腑需得多洗幾道才能乾淨,院中打水清洗也方便,瑛娘便取了兩隻碗,各裝了兩把麥粉、一把鹽,大步走至簷廊端了木盆挑出雞油,將剩下的雞內腑端到井邊開始搓鹽、搓麵。
洗淨的雞內腑切碎與酸菜混炒也是一道好菜,不過今日還有血豆腐可吃,瑛娘便不強求這點子葷腥,隻洗了備好,打算讓瑾娘一並炒了待明日作澆頭。
灶間隻她姐妹二人,炒好的雞內腑聞著便令人口齒生津,瑛娘用手撚了一塊塞到瑾娘嘴裡,在她赫然的目光下也笑著塞了自己滿嘴。
“四姐彆憂心爹娘和妹妹了,隻要這營生做下去,將來自是少不了葷腥入口的。”
瑾娘倒沒多期盼,隻點了點頭,便問撕好的雞肉又該如何處理。
“煉了雞油,雞肉絲用小火翻炒,至色微黃便能出鍋。這雞骨架也不必丟,另起一甕湯,加少許鹽,明日撈麵全靠這雞骨湯增味兒。”
瑾娘還當那濃雞湯才是用來撈麵的,聞言一頓,才道:“那雞湯……雞肉湯又作何用?”
“肉湯是撈了麵入碗後再舀到碗頭淋麵的。這麵食最是吸油,食客不能一個時段同時來吃,麵自然也得分開來煮,若湯底連油氣都沒了,又如何保夠鮮味吸引食客?”
瑾娘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聽罷便有些臉熱,“原是如此,瑛娘去了天宮倒是懂得更多了。”
“……四姐忙著吧,我回屋眯覺去了。”
入秋之後,人總是倦的。
瑛娘回了偏間兒一躺,轉瞬就睡了過去。
灶間,瑾娘聞著雞湯濃香卻隻覺精神百倍,依言將雞骨敲碎另起一甕開始熬煮。
待這甕湯熬好,汪木匠和四個兒子、四個孫子也踩著暮色歸了家。
這一日在城牆根兒頭打轉,一家子隻四個大小夥子撿了個扛包的活計,錢不多,又扣了一人一文的入城稅,到手攏共五十六個錢,倒是折騰得一家子老小精疲力竭,肚裡空餉。
徐氏一看汪木匠臉色便知這日掙得不夠看,默默按了按胸口,感覺硌手才歎了口氣,扭頭支使雲氏去打蛋湯,“先喝湯墊兩口,今晚吃點子乾的。”
為了省糧,大王村的農戶並不隻吃自家種的大米和麥粉,多會去城頭買那一文兩斤的番薯。
這番薯畝產高,不值價,混著大米一鍋蒸來卻能管飽,老汪家的糧缸裡頭也儲了不少番薯,徐氏一說要吃乾的,今日掌勺的雲氏便取了足足八個掌長的大番薯、約摸五斤大米放在灶上準備淘洗了一起煮。
餓了一天,汪木匠也不想將就喝稀的,隻讓她多下些米,便趿著鞋往屋裡去。
今日麥也給了,雞也殺了,便是雲氏多加了一海碗米,徐氏也懶得計較了,追著汪木匠便也回了屋去。
門一關,汪木匠便將今日掙回來的錢一齊交給了徐氏,五十六枚銅板用草繩一串,入手一小把,攥著也不見得多得勁兒。
“換親的事兒可與老大家的說好了?”
“當家的,換親的事兒先緩緩。”徐氏將錢往懷裡一揣,順勢掏出了那枚珠子,還怕汪木匠看不見似的往他眼前現了現,“咱瑛娘眼下也是出息了,你看看這珠子,可值當四五百個錢?”
這琉璃珠燒得夠透,微光之下也能溢彩,汪木匠隻瞄了下便經不住瞪大了眼,一把奪過,就差湊到鼻頭上對眼兒細看。
徐氏也是一驚,生怕他一個沒注意把這珠子摔了,連忙牽了衣擺往他手下兜著。
汪木匠比徐氏有見識,知道原先那城頭傳過一陣貴價兒的“水晶”,後來被天家全買了去,平頭百姓再想掌眼,便得去那珍寶樓裡頭花金子看去。
徐氏拿來的這珠子透亮,卻比“水晶”還炫目,可惜就是體量太小,想賣個高價也沒得那冤大頭上當。
“……這珠子打哪兒來的?”
“可不就是咱瑛娘拿來的!說是夢到了天宮,在天上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