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雞(1 / 1)

市井養老日常 林玄音 4963 字 3個月前

冷靜下來,徐氏也理清了脈絡。

老大媳婦兒今個兒鬨成這般,真要換親也不是一兩日就能談妥的,她不想把大好的喜事兒鬨成喪,便給瑛娘二十斤麥去折騰幾日又能如何?左不過再敗些糧食,可若真是成了,也好過她來兩頭受氣。

“行。奶也不是那等慣會磋磨媳婦兒和孫女的老虔婆,便給你二十斤麥,由你折騰。”

“那奶容我再求幾樣東西。一隻雞,一些鹽,擔子、籮筐、瓦罐、爐子、碗筷都得齊全。鹽不用許多,幾日消耗約摸也隻值當一文錢,那雞可按市價與家中賒欠,不論盈虧,這錢都會補上。再不濟,那珠子也可抵消這些東西。”

“……”

瑛娘最後一句話算是堵死了徐氏的拒絕。

不過徐氏即打定了主意,也不至於當下便反悔,隻冷眼瞪了雲氏,便讓瑛娘隨她去糧倉取麥。

雲氏哭得頭腦昏聵,聽及瑛娘與婆母來回磋談,腦子卻沒能接受到言語中的重點,隻不舍瑛娘獨自麵對婆母的教訓,伸手便拉住了瑛娘的袖子。

“瑛娘……瑛娘……”

瑛娘本欲直接跟上徐氏,心頭一軟,卻是回身執起雲氏的手,拍了兩下她的手背,麵含笑意搖了搖頭,道:“娘,您先喝些稀飯墊墊肚子,回頭我再與您細說。”

雲氏又落下一串熱淚,終是沒再攔她去。

老汪家的青磚大瓦房還帶著前院和後院。

前院自是養雞、種菜的地界,後院卻盤了口徑三米、深四米的缸形地窖做家用糧倉。

這糧倉外置鐵鎖,鑰匙僅有一把,平日都捏在徐氏手頭,隻灶間糧缸空了才會開倉取糧,眼下灶間的糧缸正放了全家老小能吃一月的量,徐氏懶得日後再填補,索性開了倉,開了備來以防來日缺口的備用糧袋,舀出二十來斤裝袋,塞給瑛娘抱了個滿懷。

“這回奶做主,這二十斤麥便給了你,若五日後你敗光了糧卻交不起公中欠銀,也彆指望奶再幫你。”

徐氏平日也沒恁狠心,因著此時說話便沒將情說絕,隻要瑛娘能用這些麥子掙回些錢來,便是不足一貫,她也樂得讓老三媳婦兒斷了換親的念頭。

“放心吧奶,指定不虧。”

徐氏見瑛娘腳步雀躍,抬手摸了摸胸口硌手的珠子,又問:“瑛娘,那珠子你究竟如何得來的?可還有其他?”

瑛娘步子輕快,略過徐氏半身,無聲一哂,嘴上卻道:“奶卻不知,孫女夢行天宮,這珠子呀,便是孫女在那天宮的地頭撿來的。可惜當時孫女隻覺那是個夢,也未當真,就撿得那一顆,今後怕也沒那機會再得了。”

“……”

徐氏能信?

聞言一哼,卻是不想再聽瑛娘胡道。

“拿了去!”

瑛娘抱著糧袋回了大房,剛進門,便被一臉焦急的四姐瑾娘拽進了偏間。

“到底怎麼了?娘一直在哭,奶又拉了你過去……”

雲氏也在偏間。

眼下,雲氏卻是控製了情緒,來回嚼磨了瑛娘與徐氏的對答,越發覺得瑛娘今日不對勁,待得瑛娘回屋,催使瑾娘扣好了門,才拉著瑾娘開始盤問。

雲氏卻也沒想過自家閨女已是換作他人“魂”,隻聽瑛娘“天宮”一說,倒是信了七分。

但她亦清楚自家閨女的脾性,隻當她是趁著這檔口從婆母那兒騙些糧來甜口,眼眶一熱,便不忍再看她抱回來的糧袋。

瑛娘有些無奈,放下糧袋,由著雲氏摟著她心疼。

“娘怎的又哭了?家裡頭也不是沒吃過麥麵搓成的麵條,娘能說那麵條不好吃嗎?再者,但凡沾了葷腥,便是牛筋草煮湯也是好喝的。至於這灶頭的活兒,大姐、四姐都是做慣的,我也就占了人小的便宜才未被趕著上灶,所以這回去城頭賣麵,我也是指著四姐同去幫忙的。”

瑾娘正聽得腦子發懵,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兒,一時錯愕不已,瞪眼看她。

雲氏抬手撚了撚瑛娘乾瘦發黃的麵皮,心口皆苦,問道:“那你可知,若這營生討不回來一貫錢,你該麵對何等絕境?”

“娘,眼下何須擔憂這些?你且先聽我算上一筆賬。就說,這二十斤麥出了粉能搓多少斤麵條?”

“……若我來做,少說也能搓成二十斤。”

“那娘再想,這二十斤麵條我分開來賣,便是分出兩百份,一份隻賣五文,也能收回來一貫錢,是也不是?”

雲氏並非萬事不懂的婦人,這賬並不難算,隻她算得稍慢些,卻也算得這賬如瑛娘所言。

“可兩百份……如此數量,十日能賣完嗎?”

這便是城鄉差距了。

若瑛娘還是曾經的瑛娘,亦或是原來的“汪瑛”,她也隻會覺得沒的閒人來花貴價買彆家的麵條吃。

可當真如是嗎?

就說城頭哪樣不花錢?

便是那打不起井的人家每日也得花錢買水用,更妄論糧食、菜蔬,如此對比,那手頭盈餘的人便是花幾文錢來吃一碗麵也不值當什麼。

依她所見,兩百份賣夠五日都夠嗆,隻她不欲多解釋,淡淡略過,笑道:“即便素麵沒得人買,那熬好的雞湯、炒過的雞肉呢?娘便信我這回吧,左右不過費些力氣,虧也虧不出去。”

“……”

“娘就先幫我將這麥拿去磨了粉吧?那磨盤我實在弄不動。”

雲氏擰不過瑛娘,隻得抹了淚,抱了糧袋出了門去。

“好了,四姐也隨我來吧!”

瑾娘日日與“汪瑛”同住,從未見過妹妹如此伶俐口舌,惶惶然隨著瑛娘出了偏間,直奔著那已是月餘沒得蛋下的老母雞去。

臨了,瑛娘卻是在圍欄外頭打起了轉。

瑾娘本不知她與徐氏所談,思及先頭提及的“雞湯、雞肉”,這才意識到瑛娘是打上了這雞的主意,當即退了兩步,惶惶道:“瑛娘,可不敢動這雞!”

家中的雞得養到年節時拜灶神才會宰殺,殺過也得緊著阿爺、爹、叔叔和幾個兄弟的嘴,她們四姐妹從小到大便是那雞骨頭也難見一塊,頂多爺奶發了善心,才會給她們一人分一碗濃稠的雞湯甜嘴。

今日當頭瑛娘就跟奶爭了起來,連孝悌都不顧及,這會兒盯上雞……

瑾娘抬手拽住瑛娘雙肩便往後扯,瑛娘不從,拉扯之下姊妹倆都摔倒在地。

剛一倒下,瑛娘便覺不對——眼下她不過稍稍磕碰了一下,眼前便俱是天星,腦子也跟著發昏,全然是體質嬌虛、氣血不足之症。

瑛娘忍不住就要抬手搓摸耳廓取糖,視線觸及瑾娘倉皇無措的目光,驟然收手,隻借著她的力撐起身體,勉力一笑,算是寬慰。

“瑛娘……”

“四姐彆怕,我這就是虧了嘴,待殺了這雞,喝上兩碗湯就能好。”

“……”

瑾娘囁嚅,卻說不得反駁的話。

這家裡頭哪個姑娘沒虧著嘴?

大姐也就外嫁之後才康健了許多,便是她自個兒,也是雲家表哥貼補小食才將她養出了些許氣色。

至於瑛娘和玥娘……

玥娘自胎中便養得不好,生下來後虧得爹娘舍了自己的口糧才讓玥娘立住,可瑛娘卻沒得人幫補,整家兒真論起誰身體最差,便是她無疑了。

“可這……雞……奶怕是不能允我們殺,你若想吃葷腥……回頭我得了糖塊,與四哥五哥商量,叫他們去山頭幫你摸些鳥蛋回來換……”

糖塊自是得等下回與雲家表哥相見才能得。

瑛娘聽過,沉默了兩息,後知後覺瑾娘並不清楚她與徐氏的“交易”,心軟之餘不禁一笑,晃了兩下瑾娘的胳膊,撒嬌道:“四姐安心吧!這雞自是奶親口允了殺的,你便幫我一幫,稍晚些燉出了湯,我一定挑塊肉讓你先嘗。”

“啊……這湯是燉來挑麵條的?”

瑾娘眨了兩下眼,再看雞,卻也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瑛娘,這雞既是奶允你殺來做營生的,姐……姐怎好吃那肉?大不了回頭挑完麵,剩下多的湯水再給姐嘗嘗就成。”

瑛娘不與她多說,隻笑了笑便推著瑾娘去抓雞。

家養的母雞霸道,瑾娘進了圈便驚得一窩子雞飛跳,陳氏聽得動靜便耐不住,推門出來見瑾娘正抓著雞翅羽出圈,當即橫眉豎眼就要上手奪雞。

瑾娘哪兒敢讓陳氏上手,堪堪避過身去,出了圈便直往灶間跑。

瑛娘此刻也緩過了勁兒,錯身擋了擋,直氣得陳氏一跺腳,威脅道:“敢逮雞來殺!可等著你奶收拾你倆!”

瑛娘不欲理她,聽得灶間動靜,知那雞已是回天乏術,瞥了陳氏一眼,扭頭便回了偏間兒去。

眼下玥娘跟了雲氏去磨麥打粉,大房無人,瑛娘才得空清查起自己的存貨。

關了門窗,斜靠床榻,再搓磨耳廓,一個等比縮小數百倍至一方大小的倉庫便展現於瑛娘身前兩寸處。

這倉庫是她輪轉第一世完成“任務”後所得獎勵,可存萬物,平常隻憑意念便可存取東西,若有需要,亦可多費些心力如眼下這般令其完整鋪展開來,可謂方便至極,為她之後六世輪轉提供了不少便利。

眼下這倉庫之中,排排貨架上雖依舊存放了不少物資,卻多是她曾廢了諸多心力自製的筆墨紙硯、皂、鹽、糖、油,以及胭脂、口紅、眉黛、顏料等玩意兒,至於其他收存過、與時代相悖的東西已然儘數被摒去,偏是這些留存下來的東西於她當下而言也都是不能輕易示眾的。

除此之外,倒還有些意外之喜。

譬如先頭被徐氏搶去的琉璃珠,再譬如貨架上僅剩十方的自製冰塊,這兩樣能留存下來,便說明當今這世上已然有人掌握了製冰、燒製玻璃的方子。

如此,便隻待尋得時機買來材料,於人前製出成品,自能得機會將這些庫存換著法兒取出,再混入成品置換成新的東西存入倉庫。

可惜,要想安然過餘生,少說也得花個三五年來積攢才行。

瑛娘取了糖塊含在嘴裡,識得久違的甜膩,才幽幽一歎,闔目摒去倉庫蜃影,待糖塊化儘,才起身出了偏間兒。

灶間,瑾娘已燒得一鍋滾水。

殺雞得先放血,取血之時碗底放鹽,熱血攪混即可得些血豆腐。

這血豆腐以酸菜簡單燉煮便能十分美味,瑾娘吞咽著口水將裝雞血的碗放置灶台,將癟了許多的雞囫圇塞到木桶裡,倒入滾水浸泡,隻待水溫稍降,便上手拔了雞身大毛,餘下的絨毛熙攘,再燒柴烘烤,用鉗子壓皮生拔。

瑛娘站在灶門前看瑾娘將雞毛處理乾淨,搶先一步摟了地上絨毛、汙水混作堆的醃臢,驚得瑾娘急忙丟下雞肉上來攔她,“瑛娘,這東西且放著等我殺好了雞再來拾掇。”

“這些雞絨我有用,四姐隻管將雞剖開洗淨,稍後我再與你說要如何燉煮。”

“這……”

“取出的雞內腑四姐也彆急著扔,稍後有用。”

“……”

瑛娘衝無言的瑾娘的一笑,摟了絨毛,到前院打了井水將之洗淨,再堆到簷廊下鋪開用木板壓存以備風乾,這才回了灶間,叫瑾娘將備好的雞整個放入甕中加老薑燉煮。

瑾娘依舊遲疑,道:“可是這雞若是不砍開了燉,需得燉煮多久才能煮透啊……”

“四姐隻管如此燉著吧。”

不下蛋的母雞自是越燉越香。

大甕燉煮能留香。

大火熬上兩刻,撇儘浮沫,再轉小火燜煮一個時辰,等油水徹底燉出,撤了大木,隻留碳火餘溫,待□□燃儘,甕壁漸冷,這雞才算燉出了滋味。

這一通燉煮,足足去了十二三刻,開甕便是滿院逸香,被拘在房裡的小老九也忍不住哭嚎:“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