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把頭兒瞬間鬆了口氣。
廚司做了四十多道菜,硬是沒一道長壽麵,梁琪隻做了一道,卻是點睛之筆。
他一時不知道該誇廚司迂腐,還是梁琪機靈,幸而晨起答應了小丫頭的要求。
這碗麵來的太及時了。
梁琪端著麵來到郭員外麵前:“員外,這是廚司做得長壽麵,祝您青山常駐、日月長明。”
郭員外笑著對三伯說:“您瞧,長壽麵這不就來了。”
三伯伯樂嗬嗬說:“有就好,二郎,你快吃。”
郭員外秉承吃麵先喝湯的習慣,先嘗了一口麵湯,入口的瞬間就被驚豔到了。
和清湯長壽麵不同,羊骨吊出來的麵湯實在是太鮮美了,濃鬱的羊湯奶香十足,沒有一點腥膻,幾乎鮮掉舌頭。
“二郎,味道如何?”三伯伯慈愛地說,“從前咱們村子裡,做壽麵最好的就是你阿娘,她做得壽麵啊,一整碗隻有一根麵,叫‘一路坦途’,那才是真正的長壽呢。”
郭員外記得,他阿娘最擅長做麵,村裡有人過生辰總會央求阿娘做碗壽麵,阿娘也不收錢,鄰居硬是塞個幾個雞蛋,或是幾顆鮮果子。
梁琪笑說:“郭員外、老相公,這碗麵中便是隻有一根麵。”
郭員外驚喜地問:“當真?”
說著,便拿起筷箸高高抄起麵條,他個頭兒本就高,一直把麵抄過頭頂都沒到頭,麵也沒斷,可見筋道。
三伯眼神不好,眯著眼睛看見麵前極長的麵條,拍手笑道:“不錯不錯,果然是一整根,小娘子有心了。”
郭員外見三伯伯笑得合不攏嘴,自己也開心。
“咦?這壽麵上還有字呢!”
不知道誰驚奇地喊了一聲。
麵上竟然有字,這可是聞所未聞的稀奇事,周圍的賓客全都圍上來瞧稀罕,嘖嘖稱奇聲響成一片。
郭員外從懷裡取出靉靆架到鼻梁上,湊近了去看那壽麵。
果不其然,麵上真的有一行行的文字,字體是規整的宋體,呈黃褐色,吉祥的祝福語不帶重樣,在潔白的麵條上一一呈現,讓他想起繡在被麵上的佛經。
佛經難繡,這麵條上的字更是難做啊。
他震驚地問梁琪:“這、這也是你做的?”
梁琪笑著點點頭:“正是妾身為郭員外賀壽所做,這字所用的材料是紅糖,亦可入口。”
“嘖嘖嘖,當真是新奇,這嗦餅上寫字,咱們可是從未見過。”
“尤其那字還是用紅糖寫的,就更費功夫了。”
“這四司六局果然用心,做碗壽麵都能做出花來,可見廚子廚藝高超。”
“郭員外有福氣啊,瞧這話語多吉利啊,員外定能長命百歲。”
“……”
“彆說你們沒見過,老夫做生意走南闖北,也沒見過這樣的麵啊。”郭員外笑得很舒心,將麵吸入一大口。
麵條連著麵湯一同吸入口中,味道自是不用說,口感也是絕佳,薄薄的麵條幾近透明,油光水滑,又十分筋道。
一連吃了好幾口,郭員外露出享受的表情,又問梁琪,“小娘子,這字這麼漂亮,竟是你寫的?”
當然不是梁琪親手寫的,說實話,讓她寫,她也能用紅糖在麵上寫出這樣的字來。
於是毫不愧疚地點點頭。
郭員外來了興致:“當真?”
這種場合,梁琪倒是絲毫不怯場,大大方方說:“您若是不嫌棄,妾身願意題一幅壽字圖,獻給員外。”
左右宴席也接近尾聲,賓客們興致也高,郭員外毫不猶豫地招招手:“筆墨伺候。”
立刻有人搬來高桌,鋪好毛氈、大紅描金宣紙,擺上硯台和中號的狼毫,另有家奴添水研磨。
梁琪挽起袖子,提筆蘸墨,落筆一個篆書的“壽”字。
小時候,班裡流行上興趣班,鋼琴班、舞蹈班、遊泳班……各式各樣,想來也不是班裡的同學愛學習,約莫隻是一種潮流或是家長之間的攀比罷了。
她那個時候就隻對美食感興趣,人家上興趣班,她偷溜到少年宮的後廚,看大師傅做飯,還跟人要米糕吃。
後來被親爸發現,拿著柳條就是一頓打,小姑娘耐不住打,選了書法班。
為什麼呢?因為後廚那個大師傅告訴她,想要學做飯,首先練刀工,想要刀工好,必須手腕穩。
小姑娘挨打後邊哭邊琢磨,想練穩手腕,似乎書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故而改報了書法班,倒也能好好跟著老師練懸腕。
人家是為了學書法而練懸腕,她是為了穩住手腕而練書法。
宣紙已經落了好幾個“壽”字,字體各不相同,有大篆“壽”、小篆“壽”、隸書“壽”、行書“壽”、行草“壽”、楷書“壽”、草書“壽”……整整九個“壽”字,齊齊躍然紙上。
周圍的稱讚聲此起彼伏。
梁琪寫完最後一筆,像佳肴出鍋一樣,瀟灑收筆,而後謙遜地一欠身:“妾身獻醜。”
郭員外彎起的嘴角就沒放下過,大讚了一聲:“妙哉!”
三伯伯雖然不識字,聽說小娘子會寫字,還能在麵條上寫,也不住地誇。
其實這書法頂多算入門,放在外行人眼裡或許還像模像樣,可若是讓大書法家評判,就是小兒科了。
好在梁琪是女子,此時的人們不會用苛求士大夫的眼光來苛求一位小娘子,能寫成這樣已然是很不錯。
且這幅字妙就妙在新穎和寓意,用九種不同字體來書寫壽字,九九歸一,多好的意頭。
郭員外自然是滿意的,當場就要賞梁琪。
麵做得新穎,賀壽題字也新穎,讓今日的老壽星如此愉悅,怎能不賞?
郭員外是富商,他這一出手,可比李相公、於相公大方的多。
梁琪登時就入賬三貫。
樂得梁小娘子差點兒找不著北。
呂把頭兒不近不遠地看著梁琪領賞,嘴角噙著一絲笑意,這小娘子倒是有趣,同樣是做菜,其他廚子做了一二十道,沒一道能出彩到讓主家打賞,而她隻做了一道,就能讓主家樂嗬嗬地打賞。
一般的小娘子能認字就已不錯,她不但能寫,還能在麵條上寫,彆說郭老員外,換做他是主家,也會打賞這小娘子。
有這樣的本事,當鐺頭兒倒也不是不行。
呂把頭兒正出神,忽然看到梁琪衝他擺手:“把頭兒,愣什麼神啊?快來,郭員外有請!”
他忙拱著手上前,口中說著吉祥話,心裡還在疑惑叫自己來做什麼?剛才好在賞梁琪呢,怎的一轉眼,話題到自己身上了?
梁琪笑說:“郭員外誇您呢,說把頭兒把宴席辦得十分好,十分真誠,沒有因為郭家是民非官而敷衍,說也要賞您點什麼。”
呂把頭兒連連擺手:“多謝郭員外賞識,司局辦好宴席是份內的事,實在不敢勞煩員外賞賜。”
再者,他是司局總把頭兒,賺得可不是一般人能望其項背,就拿郭員外這場壽宴來說,郭家要支給他六百貫,除去宴席布置、茶酒、果子、食材等花銷,以及白席人的工錢,淨賺也有兩百貫。
梁琪拿三貫賞錢就高興得上天,他可真不差那五貫十貫的。
因此推拒得實心實意。
“梁小娘子也是這麼說的,說你差的不是錢,而是名聲。”郭員外樂嗬嗬地說,“她提議老夫送司局一麵錦旗,繡上‘廚藝精湛味天下、服務一流暖如家’的字樣,你看可好?”
呂把頭兒:“……”
這什麼玩意兒?
他扯了扯嘴角:“錦、錦旗?”
梁琪忙解釋:“類似招旗,總之是誇咱們四司六局好口碑的好物件。”
相比於賞錢,呂把頭兒還是想要口碑,忙不迭的點點頭:“這感情好。”
梁琪捂嘴輕笑。
前院沒有她的事了,梁琪功成身退,回到廚房找采荷。
廚房裡一堆人,不僅采荷在,田、邢兩位廚子也在,連王禮都磨磨蹭蹭地沒活找活,就為了等前院的消息。
梁琪去送壽麵前,幾人都是親眼瞧見那麵條的精妙之處的,采荷斷言,郭員外一定會喜出望外,這樣的巧思誰會不驚喜?
田、邢兩位廚子也是極為驚歎,不得不承認,不管論廚藝還是論巧思,梁琪都太強了,就是張鐺頭兒在時都比不上。
梁琪被提拔為廚子,他們是沒意見的,畢竟梁琪當備菜丫頭多年,基本功沒得說,廚藝也磨練得不錯。
但若是直接當鐺頭兒,說實話,他們心裡有些不服。
可這股不服也就持續了一頓飯的時間,等梁琪捧出那碗帶字的麵時,他們就知道,這丫頭有當鐺頭兒的潛質。
此刻他們在這兒等著,也是為了等前院的消息,那碗麵到底能讓主家多開心?
至於王禮,也是在等,隻不過是焦急地等。
呂把頭兒讓梁琪做菜,直接威脅地就是他的地位,若是梁琪成了廚子,他就得再次跌回備菜人。
可那碗麵太強了,強到他不敢麵對結果。
可惜再不敢麵對,梁琪也回來了。
“琪娘,怎麼樣?”采荷迎上去問道。
梁琪麵帶笑容:“郭員外很是滿意。”
話音剛落,有人來傳話了,是呂把頭兒的差使:“呂頭兒說,廚司鐺頭兒一職由梁琪接任,望梁、田、邢三位大廚同心同德,為廚司再續佳績。”
這話擺明了隻認梁、田、邢三人是廚子,提都沒提王禮的事。
自詡為大廚的王禮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覺得有無數嘲諷的目光看過來,一時受不住,竟然跑走了。
走了一個王禮根本無人在意,廚司幾人紛紛向梁琪道賀。
梁琪也不含糊,當即取出一吊錢,玩笑著說:“走,本鐺頭兒請你們喝香飲子去。”
-
梁琪到底沒去喝香飲子,心裡還記掛著另一件事。
她把錢拿給采荷,讓采荷帶著兩位廚子、以及廚司其他的白席人去買飲子喝。
郭宅的宴席結束了,廚司的活兒也乾完了,天色倒是還早,白席人可以返回家中,買飲子是順道的事。
廚司的白席人忙活完了,台盤司的還沒有,撤下來的杯盤碗盞得洗到天黑了。
梁琪推開西屋的門,屋裡靜悄悄的,隻有個白淨小娘子在默默洗盤子。
她笑意盈盈地說:“我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