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麵(二)(1 / 1)

王禮被罵得一愣,再想跟親叔說些什麼,王司長卻已經轉身走了。

徒留他像隻沒人護著的禿鷲,顯得可惡又可憐。

梁琪本根沒把王禮放在眼裡,那就是隻色厲內荏的草包,至於王司長,倒是個聰明人。

能分得清孰輕孰重,侄兒的提拔固然重要,卻沒重要到那自己的前程去換,那不,已經明哲保身地溜走了。

王司長剛走,廚司另外兩名廚子就來了。

昨個兒就一名備菜丫頭,今兒可不得早來,親手備菜,手忙腳亂的感覺他們可不想再體驗一次了。

那倆廚子一位姓田,一位姓邢,也都在四司六局待了好幾年了,相比於一來就當廚子的王禮,他們還是覺得梁琪和采荷更有親切感。

尤其昨日王禮剛當上廚子,處處霸著采荷,讓采荷專給他一人備菜。

他又十分蠢笨,做菜手忙腳亂,和遊刃有餘半點不沾邊,簡直跟個跳大神的猩猩。

田、邢二人雖多有不滿,又顧及他是王司長的親侄子,也隻能忍氣吞聲。

今日得知梁琪也要做菜,心中皆是十分歡喜,盼望著梁琪趕緊把那王禮給比下去,他們再也不用和蠢笨之人搭夥。

梁琪做菜就很遊刃有餘,且她隻做一道,和了麵醒著,暫且沒有旁的事時就乾起老本行,幫田廚子和邢廚子備備菜。

除去跳大神的王禮不算,廚房裡基本上恢複了張鐺頭兒在時的和諧。

這些老人兒們無一不懷念那個時候的廚司,就越發把怒氣轉移到王禮身上,要不是他,廚司能變得這般亂七八糟嗎?

梁琪的麵和好了,便進到智能廚房中,用麵條機來壓切麵條。

今日是郭員外的生辰,她要的菜不是什麼豪華珍饈,隻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長壽麵。

這長壽麵雖說普通,卻也暗藏著心思。

因而不能手擀,隻能用智能廚房裡的麵條機來做。

旁人的麵條機,無非是把和好的麵團放進去,經過一遍一遍的輥軋後,麵團被輥成光潔麵片,過切刀,把麵片切成要想寬度的麵條。

梁琪的麵條機也是這個原理,隻不過多了一道程序——便是能在麵條上“刻字”。

麵條表麵被刻上字,什麼“福壽永昌”、“芳齡永繼”、“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新婚快樂,百年好合”之類的美好字眼應有儘有。

當初她參加好友的婚禮,新娘子在吃百年好合麵時,那麵上就有一排排的字。

作為一名廚子,她當即就研製了這種麵條的新奇做法,其實不難,都是機器壓出來的,市麵上就有這種麵條機賣。

梁琪個敗家子當即就買了一台,跟收藏展品似的好好擺在自家廚房中,雖然一次都沒用過,光是擺在那看著心情也好。

麵條機吞進去麵團,經過多遍輥軋,成了薄薄的麵片,表麵光潔得幾乎能反光。

下一步就是“刻字”,說是刻字,其實並不是真的“刻”,那字則是印上去的褐色的蔗糖,也就是紅糖,薄薄一層,即不凹陷,也不凸起。

或是用和小麥粉顏色不同的高粱米或玉米麵,也能呈現出字體形狀,隻是麵粉印字易散,導致字體肥大,不如蔗糖的字體更精致。

梁琪選用蔗糖來印刷字體,選了祝壽之類的吉祥話語,在麵皮上印出長長一排。

好友婚宴上的百年好合麵,是數十根麵條,每根麵上都有字,今兒既是長壽麵,就做成一根足夠長的麵條,一整碗麵隻有一根。

等印好字體,接下來就是切麵。

梁琪選了把二寬的切刀,架在麵條機上,所謂“二寬”,就是比韭菜葉子寬上一倍的寬度,足夠把字剛好留在正中間。

很快,麵條切出來了。

二寬的麵條徐徐從機器嘴兒處吐出,落在下方鋪滿麵粉的案板上,自動盤旋起來,像一條盤著的長龍,那淺褐色的字體,就如同龍身上的龍鱗,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

她把麵條小心帶出來,轉移到陶盆中,蒙上籠布保鮮。

要做長壽麵,還得有鹵子或是湯底。

因為是寬麵,梁琪選擇高湯做湯底,廚房裡照舊吊著羊骨高湯,用來下麵再合適不過。

臨近正午,台盤司的人已經在外麵候著了,時候一到,就得上菜。

田、邢兩位廚子的菜品已經陸陸續續出鍋了,雖然忙碌,倒也有條不紊。

反觀王禮,沒了備菜丫頭,自己又廚藝平平,竟一道菜還沒做出來。

固有印象中,備菜丫頭是最微不足道的存在,可是不然,備菜丫頭的用處可大著呢,成為半個廚子也不過分。

就像當初在李府做的棗花酥,備菜丫頭要準備油酥、水油皮,還有棗泥餡兒,這幾樣材料都是極為關鍵的步驟,而廚子隻需要做最後包和烤的步驟即可。

王禮昨日有采荷這個備菜丫頭,做得還算順利,今日失了得力乾將,就是個折翼的禿鷲,乾撲棱,就是飛不起來。

台盤司的人急得直催他,可越是催,王廚子就越是慌亂,最終以把鍋鏟失手丟進水缸中收場。

這可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一支油汙的鍋鏟汙染一整缸的水,水夫氣得差點打人。

所有人都在心裡暗暗腹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貨。

然而沒人理他,自己手頭上的事尚且忙不完,哪有閒工夫管彆家門前雪。

台盤司一道接著一道上菜,一般來說,上菜一旦開始就不能停下來了。

田、邢兩位廚子各自做了十二道菜,已經在收尾了,王廚子勉勉強強做出四五道,剩下的還沒著落。

眼看菜線要斷了。

王禮差點哭出來,央求幾人說:“田廚子、邢廚子,左右你們忙完了,幫幫我吧。”

邢廚子哼了一聲:“菜都是你自己挑的,怎的這會兒知道求人了?昨日不是還高高在上的?”

田廚子則有些猶豫著說:“要不咱們給他做了吧,這王禮固然可惡,可若耽誤了主家的筵席,把頭兒要罰的可是整個廚司。”

這麼一說,邢廚子也猶豫了,他可不想被扣工錢。

正沉默著,梁琪突然說:“再等等。”

上菜雖不能斷,每兩道菜之間也有一定的時間間隔,尚且能再拖延,且前院的主家和賓客正在儘歡,真有些許延誤,也不一定能看出來。

“廚司的總管是王司長,他才是該著急的人。”

倆廚司懂了梁琪的意思,菜線真要是斷了,最著急的不是他們,而是王司長。

就讓王司長好好瞧瞧,他親手提拔上來的好侄子,是怎麼坑叔的。

於是幾人繼續不搭理王禮,任憑台盤司如何催促,都無動於衷。

現在比的就是誰先沉不住氣。

果不其然,當王禮幾近崩潰時,王司長來了。

一來就陰沉著臉訓斥:“你們怎麼做事的?菜線要斷了瞧不出來嗎?”

邢廚子聳聳肩:“司長,我和老田的菜都做完了,兩個小娘子的菜也備完了。”

王司長瞬間懂了,合著都是王禮的罪過

他咬著牙問:“廚司上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們忙完自己的活,就不能棒棒他?”

王禮把感激的目光投向親書,他已經人仰馬翻了。

邢廚子卻說:“是王廚子一早挑選了自己的菜,為防我們爭搶,還在菜名上做了標記,如此費心,我們要是搶著做,豈不是不好?”

王禮:“……”

自作孽啊!

王司長的臉都黑了,這蠢笨如豬的王禮,自己當初怎麼就為了五貫錢的賄賂,許了他當廚子?

他狠狠瞪了眼快要碎掉的侄子,沉聲說:“按加菜的規矩來,多做一道菜,加一道菜是二十文工錢。”

依舊沒人動……

王司長怎麼會不明白,有張鐺頭兒的事情在前,誰也不會乾先出力再拿錢的買賣。

於是當即把錢袋子往灶台上一仍:“現錢。”

既然有錢,田廚子打了個圓場:“來吧老邢,還得咱哥倆出馬。”

邢廚子裝作不情不願,倒也挽起袖子。

兩位廚子衝梁琪眨眨眼,嘿,解氣。

這小娘子還真彆說,關鍵時候沉得住氣,又聰明廚藝又好,不說有大將風範,也有當總鐺頭兒的潛質。

莫名有種張鐺頭兒在時的安全感。

有了兩位廚子的加入,讓王禮抓耳撓腮的菜品很快做了出來,總算沒耽誤上菜。

等菜上齊,梁琪的麵也要開始下鍋了。

麵條在濃白的高湯中翻滾、浮沉,充分吸收湯汁的香味,和青菜一起煮熟。

煮熟後的麵和菜被撈進一盞寬沿圓口白瓷碗中,澆上羊湯,碼上鹵熟的羊肉片、火腿片、蝦仁,和一片圓溜溜的煎雞蛋。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長壽麵就做好了。

梁琪親自捧著去給郭員外送去。

前院,前廳。

相比李府和於府,郭家的宴席上顯得更為熱鬨。

郭員外早年在鄉野長大,那時候雖然窮,但鄉裡鄉親間的感情很是淳樸,如今發達了,便把幼時有交情的鄉鄰全請來,相比於文人雅士間的宴席,這裡的難怪更為喧鬨、接地氣些。

郭員外瞧著也高興些。

他站起身,大聲問旁邊一位花白頭發的老者:“三伯,這菜吃得可還滿意?”

那老者上了年紀,約莫耳背,說話聲音也很大:“滿意,好吃,二郎出息了。”

郭員外目光柔和地笑了笑,他都已經六十了,在世的長輩隻有這一位了,往後也是見一麵,少一麵,吃一頓,少一頓。

三伯伯是看著他從小長到大的,當年他跟著漕運跑生意,三伯伯總往他的包袱裡塞餅子和雞蛋。

這些事他都記得,因此跟三伯十分親。

一旁的呂把頭兒也鬆了口氣,廚司如今沒有鐺頭兒,隻有兩個廚子並著一個關係戶,總擔心做出的飯菜不能讓郭員外滿意。

好在郭家的親戚朋友都沒怎麼見過世麵,燒雞肉丸大肘子都能吃得津津有味,隻要親朋好友吃得好,郭員外這壽過得就開心。

三伯年紀大了,記性不太好,卻仍記得二郎的生辰,抓著郭員外的手顫顫巍巍地問:“二郎生辰,可吃壽麵了?”

他們村裡不富裕,但生日的時候都是要吃百歲麵的,哪怕打不起荷包蛋,也要吃一碗素麵。

郭員外不知道四司六局備下長壽麵了沒,疑問的目光看向呂把頭兒。

呂把頭兒心裡一咯噔。

菜都上完了,哪有長壽麵的影子?廚司八成沒準備。

他嘴上說著:“有、有。”

慌忙讓人去廚司傳話,讓廚子趕緊做一碗長壽麵來。

一碗麵費不了多少功夫,希望廚司能動作快些,彆讓郭員外覺得司局敷衍。

傳話的人還沒走,忽聽台盤司的人喊道:“長壽麵來嘍——”

一個麵容清秀的小娘子,捧著麵碗款款邁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