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麵(一)(1 / 1)

翌日,天剛亮。

采荷還在睡著,梁琪就悄默聲地起床了。

她知道呂把頭兒向來有早起的習慣,拎著他的兩隻黃鸝鳥在道上遛一圈。

印象中似乎隻有上了年紀的人才喜歡遛鳥,但呂把頭兒年歲並不十分老,才四十出頭,遛鳥約莫是他消遣時間的一種方式。

梁琪在郭宅後院的巷子中“偶遇”呂把頭兒時,他手中果然提著一隻金絲籠,籠中是兩隻嫩黃色的黃鸝。

“把頭兒。”她停下來行了個叉手禮。

“是你?廚司的備菜丫頭。”呂把頭兒不苟言笑,麵部突出的顴骨讓他看起來很精明、冷淡。

相比之下,梁琪那滿臉的膠原蛋白就顯得柔和多了,笑說:“您好眼力,妾身來尋把頭兒,是有一事相求。”

呂把頭兒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你不會不記得,昨兒剛當眾頂撞了我吧?”

“隻是替張鐺頭兒分辨一句,不算頂撞您吧?”梁琪快步跟上,“您和張鐺頭兒的恩怨我都知道了,您是娘子的好官人,可同時您也是四司六局的總管,也該為司局打算啊。”

昨日在台盤司忙完,回到休息的地方,她就跟白席人打聽了呂把頭兒的家事。

呂夫人和張夫人爭買首飾的事是真,呂把頭兒為了給夫人出氣,逼走張鐺頭兒的事也是真,除此之外,還問到一些內情。

原來這呂把頭兒的夫人是應天府主薄的女兒,主薄官職雖不算高,大小也是個官,呂把頭兒賺得錢財再多,也是民。

因此這地位熟高熟低,可見分曉。

呂把頭兒自知夫人娘家的權勢,生意場上自然有用得著權勢的地方,因此家中夫人說一,他可不敢說二。

即便張鐺頭兒是廚司的頂梁柱,為著夫人的哭鬨,也把人給撤了。

此番打聽倒也能得出一個結論:呂把頭兒並不是真不顧四司六局聲譽的人。

呂把頭兒聞言微微勾了勾嘴角,這小丫頭挺會說話。

一個男人在外人眼中的形象,在家是好官人,在外是成功的司局總把頭兒,心裡能不美嗎?

反正一個人遛鳥也無聊,就當聽聽閒話:“你要說什麼?”

梁琪就直說了。

“如今廚司沒有鐺頭兒,雖然另兩位廚子也有多年做菜經驗,但您昨日也瞧見了,廚房還是手忙腳亂的。”

“妾雖然隻是個備菜丫頭,想必把頭兒也聽說了,在於府時,我便幫張鐺頭兒做了兩道菜,其中那道羊羹,現今在東京極為風靡,說明妾的廚藝還是能上台麵的。”

“您雖跟張鐺頭兒有些過節,但您心裡也知道,他的能力沒得說,最後那句話也是為了司局考慮,所以……”

“所以,我自薦當廚司的鐺頭兒。”

呂把頭兒覺得前麵說的還挺有理,聽到最後一句話,臉都抽了一下。

就算提拔備菜丫頭,那也隻是到普通廚子的位置,怎麼敢肖想鐺頭兒之位呢?

那可是廚司的掌勺大廚。

梁琪隻當看不見呂把頭兒臉上的不屑神色,繼續說:“廚司新提拔上來的廚子叫王禮,且不說隻在司局待了兩日,就是廚子這個行當,也不見得接觸多久,就因為是王司長的侄兒?咱們四司六局什麼時候成了裙帶窩?”

這事呂把頭兒也知曉,雖覺得王司長如此安排不甚妥當,到底沒乾預廚司的用人,他既然給了司長管理一司的權利,就該用人不疑。

隻是那王司長任人唯親的行徑,還是很讓他厭煩。

梁琪鋪墊了這麼多,終於說到自己的打算:“妾不求把頭兒立刻信我的廚藝,隻求一個機會,妾隻為郭員外做一道菜,若能郭員外滿意,您再考慮讓妾當鐺頭兒的事。”

呂把頭兒在心裡琢磨著,一時還真有些猶豫不決。

一方麵,他心裡雖裝著四司六局的前途,更記掛著廚司的鐺頭兒之位,但區區一個備菜丫頭的建議,分量還是沒那麼足。

另一方麵,又覺得這小丫頭說的也有些道理,隻是試一道菜,又不損失什麼。

這小丫頭能讓李老爺賞,能讓於相公誇,說不定有點真本事呢。

汴京城中逐漸壯大起來的四司六局不少,他也確實得為司局用心挑選鐺頭兒。

梁琪並不急著言語,給呂把頭兒足夠的時間思考,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巧的瓷罐,打開裡麵竟散發出食物的香氣。

“這是何物?”

“鳥食,蒸熟的黃米和肉泥混合而成。”梁琪抬起頭問,“可以給黃鸝吃嗎?”

呂把頭兒點點頭。

梁琪把小罐子湊上去,那兩隻黃鸝鳥聞見香味,活潑地跳過來,小雞啄米似的吃得歡快。

“它們還挺愛吃。”她笑說。

約莫是氛圍比較鬆快,呂把頭兒終究還是鬆了口:“你便試試吧。”

“啊?”梁琪一時沒明白試什麼。

呂把頭兒接過盛著鳥食的小罐,兀自走了,留下一句:“照你剛才說的,做菜試試。”

梁琪露出笑容:“謝把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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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帳設司已經在前院忙活了。

梁琪回到廚房,采荷也剛到,邊穿上荷葉圍裙,邊低聲問:“怎麼樣?”

梁琪低聲回:“成了。”

采荷露出笑容,笑容中帶著解氣,那王禮小人得誌實在太可惡,早日把他放逐了才算完。

正腹誹王禮呢,那廝就背著手進來了,比起前日的謙遜有禮,此刻的姿態之囂張簡直像變了個人。

他和廚司另外兩位廚子現如今都是普通廚子,尚且沒誰被提拔為鐺頭兒,因此菜單上的菜都是三人均分著做。

可這王禮太愛表現了,提前來把一部分菜挑選出來,在菜名後麵做上自己的標記。

他挑的這些菜,要麼是特彆容易做出彩的,要麼是做起來簡單的。

那些即複雜,又不討好的菜品,他連碰都不碰。

挑選好後,王禮滿意地點點頭,指著其中一道“浮光躍金”說:“梁琪,采荷,多削些藕片來,削仔細些,藕片要薄厚均勻。”

前日還叫姐姐,今兒就成了“梁琪、采荷”。

梁琪親眼見識了,真的很難不讓人生氣。

兩個姑娘沒一個搭理她,梁琪洗了手,正在和麵,這是她自己要給郭員外做的菜,采荷則在醃製雞塊,這道鹽酥雞是菜單上的菜,卻並不是王禮挑出來的。

她才不想給王禮備菜。

王禮突然想到什麼,又說:“對了梁琪,那豚肉要剁餡兒,你不是刀工好嗎?就辛苦把肉剁成肉泥。”

他要做得是道藕夾,這藕夾的肉餡兒隻需要正常剁就行,剁到跟包子孫餑餑一個程度已經算很好。

可他非要讓剁成泥,就是不考慮備菜丫頭的死活,隻在乎自己能不能做出精品菜肴了。

梁琪就沒見過這樣的,先前的張鐺頭兒,連帶先來那兩位廚子,可從不會提這樣的要求。

她可不慣著小人,直接說:“沒空。”

果然,這不客氣的語氣讓小人王禮皺起眉頭:“你一個備菜丫頭的指責就是備菜,竟說沒空?昨兒剛得罪呂把頭兒和王司長,今兒也要把我得罪了嗎?是盤盞沒洗夠?”

聽聽,多大的口氣啊。

梁琪把麵團往陶盆禮“啪”一扔:“你去告訴王司長好了,看他是聽你的挑唆,還是聽把頭兒的話。”

王禮麵露狐疑,他就是那狐假虎威的狐狸,打壓下屬,獻媚領導,一說是把頭兒交代的活兒,就成啞炮了。

既然梁琪欺負不得,他又轉而看向采荷:“你總能乾吧?”

采荷瞪圓眼睛:“沒瞧見我也沒空嗎?”

沒了張鐺頭兒的廚司已然是亂七八糟,原本的三個備菜人,一個被“特指”為廚子,一個昨兒被借派到台盤司,隻剩采荷一人,根本忙不完備菜的活兒。

所以昨日,那倆廚子幾乎是又備菜又做菜,忙得不可開交,才勉強沒讓主家看出錯漏。

好在那兩個廚子的基本功都還不錯,一個廚子本就經曆了從刀工到烹飪的全部訓練,即便備菜丫頭不夠使,廚子也能自行備菜、做菜。

司局有備菜丫頭一職,隻是為了提高效率,讓整個廚司有條不紊的運行。

王禮被采荷這麼一吼,人都傻愣在原地。

怎麼回事?他不是被提為廚子了嗎?不是這些備菜丫頭的頂頭上司嗎?怎的會是這樣的待遇?

他正要拿出架子來規訓采荷,就聽梁琪先開口了。

“采荷今兒要給我備菜。”梁琪說,“王廚子,今兒把頭兒要我親自給郭員外做菜,活計是把頭兒親自安排的,若是不服,你親自就去找把頭兒。”

王禮氣得臉都漲紅了,偏偏又不敢多說一句。

他叔都交代了,剛提為廚子,萬事一定要謹慎,莫要要人抓了小辮子。

可他不服啊!

且不說兩個丫頭敢不敬著他,單是那梁琪,把頭兒竟讓她親自給郭員外做菜,什麼意思?要把她提為廚子嗎?廚司還能有四個廚子?還是說他會從廚子的位置上被擼下來,繼續做小娘子才乾的備菜活計?

但凡是個有能力的人,都知道此刻該穩住心神,好好把菜做出彩才是正道。

偏這王禮是個沒能力的花架子,已經慌了神,想去找把頭兒問清楚,又不敢去,就想著去找他叔。

就在這時,王司長來了。

王禮跟看到救命道菜似的迎上去,結結實實把梁琪和采荷告了一狀:“叔,您是廚司司長,梁琪那丫頭得聽你的,你快彆讓她做菜了,老老實實備菜。”

王司長的目光幽幽看來。

采荷有些害怕,緊張地拉著梁琪。

下一秒,王司長回頭罵了親侄兒一句:“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