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宅後院廚房的西側,有處三開間的瓦房,平日裡用來堆放杯碟碗盞、陶罐瓦盆之類。
因離院中的水井不遠,現而被台盤司用著。
已經接近宴席的尾聲,緊接著就會有大量的臟汙碗盞從前廳撤回來,需要台盤司的洗碗匠來清洗。
梁琪被帶到屋子裡時,屋裡需要清洗的杯盞已經在缸中摞起來了,是開席前賓客喝酒飲茶使用過的杯盞。
滿滿兩大缸臟汙杯盞,隻有一個小娘子在清洗,加上梁琪也不過才兩個人。
也不知道台盤司是真缺人,還是故意給她累受。
還能怎麼辦,洗吧。
梁琪挽起袖子,象征性地往陶盆裡舀了一瓢水,正要下手,一旁的那小娘子突然遞過來一隻肉丸一樣深褐色的東西。
“要用皂球。”
梁琪知道,這是宋代的洗滌劑,是用皂莢提煉出來的皂油,佐以各種香料搓成的,能用來洗手、洗衣裳,也能洗碗。
她接過那皂角聞了聞,一股茉莉花的香氣,左右嘴巴閒著無聊,便沒話找話說:“你們台盤司還挺講究,洗個碗還用茉莉皂球,我家裡都用不上帶香料的,似乎隻有富家的小娘子、小官人才講究香味。”
那小娘子有些內向,悶悶地說:“我用習慣了。”
梁琪瞧那小娘子長得白白淨淨,在四司六局的白席人中,也算模樣清秀了,瞧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
便想起瑩姐兒來,絮絮叨叨地說:“你瞧著比我妹妹大些,那丫頭的性子也有些悶,話少,不過她腦袋瓜很聰明,九章算術裡的難題一看就會,想來你也是個內裡聰明的。”
那小娘子比梁瑩還悶,梁琪絮絮說了那麼多,她也就回了一句:“快些洗吧。”
“急什麼。”梁琪越瞅越覺得這小娘子和瑩姐兒的性子如出一轍,更是起了逗趣兒的心思,“反正還有一大波臟汙碗盞正在靠近,咱們鐵定是要洗到天黑了……”
她正自顧自地說著,忽然聽到旁邊那小娘子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
梁琪:“……”
她把人家嚇哭了?
她有些手足無措地站起來:“你怎麼哭了?我說錯什麼了嗎?就算洗到晚上,也用不著哭啊。”
那小娘子掩著麵,覺得讓人看到自己哭很難為情,可又實在忍不住。
哽咽著說:“我不是因為乾活才哭的,是因為想到母親。”
梁琪忙問:“令慈如何了?”
小娘子也是情難自持,也不管眼前這人是否熟識,一股腦兒地把心裡話倒了出來。
“母親得了重病,需要人來照料,家中遭逢變故,已無親眷,而我又不得不出來做活兒賺錢,否則連給母親抓藥的錢都沒有。”
“原本洗完這些碗盞我就要回家給母親做飯、喂藥,可這回郭家的菜品太多了,所費碗盞也多,竟要洗到入夜,我一想到母親獨自在家,就……”
說著,又傷心地嗚咽起來。
“是這樣啊。”梁琪深表同情,換做是她,她也要著急。
她正愁支不開人呢,不如趁機做個好事,便說:“這裡交給我,你現在就趕回家照顧你母親去。”
小娘子愣愣地抬起頭,白嫩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皮膚一點都不像是受苦受累的白席人,倒像是某家的千金小姐。
“當真?”她半信半疑地問,“可這裡碗盞實在太多了,即便是兩個人洗,也要洗到入夜,你一個人洗的話,豈不是要洗到三更?”
梁琪拍拍胸脯:“你放心,我在廚司有好姐妹,她忙完肯定會來幫我。”
小娘子還是不好意思,畢竟她們才剛認識,萍水相逢就呈人家這麼大的情,是個人都會不好意思的。
“可是……”
“你母親不能沒人照料。”梁琪說,“你若過意不去,日後找機會還我的人情就是,咱們這些底層的白席人,不就是今兒我幫幫你,明兒你幫幫我嗎?”
小娘子使勁點點頭,起身連著作了好幾個福,又非要把水缸挑滿,才肯離去。
梁琪哭笑不得地看著快要溢出來的水缸,其實這些水,她根本用不著。
小娘子一走,梁琪就把缸中的杯盞運到智能廚房中,分批扔進洗碗機,加入洗潔精,摁開電源鍵,花灑頭就開始轉啊轉地工作起來。
當初買廚房電器,這洗碗機是她唯一猶豫的一件,一個人吃飯能有多少臟汙的碗筷?用這麼大的洗碗機豈不費電又費水?
誰讓她當時敗家呢,猶豫一瞬就買了。
這才有了此時此刻的輕鬆。
彆看這洗碗機洗一兩個碗筷費電又費水,洗一堆還真是好用,塞得裡麵滿滿騰騰,洗乾淨拿出來時太有成就感了。
洗出來的杯盞一點不比人工洗出來的差,琉璃杯盞透亮,瓷器杯盞光潔,還自帶烘乾功能,一點水痕都沒有。
哦,她的洗潔精還是可食用級彆的,檸檬味,比那茉莉味的皂球高檔太多。
哼,白給台盤司的人占便宜。
梁琪把洗淨的杯盞一一擺放整齊,剛擺好,台盤司的司長就來了。
原本洗碗盞的活兒,是不用勞動司長親自查驗的,想來司長親臨大駕,也是被王司長或是呂把頭兒囑托過的。
司長在洗淨的杯盞前一一驗看,眼都瞪圓了,竟是半點錯誤都挑不出來,語氣詫異地問:“這都是你洗的?”
確實都是梁琪的洗碗機洗的,但她不能害人家小娘子啊,原本那小娘子的母親臥病,自己出來賺工錢就夠慘了,不能再丟了這份差事。
“我與台盤司的一個小娘子一同洗的,他去挑水了。”
司長才不在意一個洗碗匠,又多掃了眼那些碗盞,才背著手離開。
梁琪覺得要不是自己得罪了把頭兒,那司長大約想把自己挖到台盤司來乾活。
司長走後,又是一堆杯盤狼藉被運過來,比先前的杯盞還要多。
梁琪也不著急,如法炮製地把所有杯盤碗盞都扔進洗碗機慢慢洗。
順便在智能廚房中用麵包機烤了兩片吐司,又從冰箱中取出藍莓果醬,抹在麵包片上夾著吃。
烤得金黃的麵包外皮酥脆,裡麵還是軟嫩的,散發出濃濃的奶香和麵香,藍莓果醬則冰冰涼涼,酸甜清爽,吃到口中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即便如此磨蹭,等到天擦黑時,所有碗盞也就都洗好了。
恰在這時,采荷舉著蠟燭尋了過來,輕聲叫道:“梁琪?你在嗎?”
梁琪就知道采荷會來尋她,隻是沒想到這麼晚,猜測應該是廚司有事絆住了。
“這兒呢。”
采荷把蠟燭插在燭台上,挽起袖子說:“我幫你一起洗。”
梁琪默不作聲,隻是笑。
笑得采荷莫名其妙:“被罰到台盤司洗碗,還笑得出來……咦?盆中的汙碗呢?”
再看置物架上,滿滿騰騰晾著的全是乾乾淨淨的陶瓷瓦具。
采荷震驚道:“全都洗完了?”
梁琪笑說:“對啊,我乾活的速度你是知道的。”
采荷想到梁琪最近的備菜速度,的確快到令人瞠目,而且是又快又好。
又想到從前梁琪幫她乾了那麼多活兒,心裡就過意不去,帶著歉意說:“我來晚了,沒幫上你,讓你自己乾了這麼多活兒。”
“又不是什麼重活兒。”梁琪不在意地擺擺手,又說,“我且問你,你在廚司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
采荷有些委屈地撇撇嘴:“那個王禮昨日是如何一聲聲姐姐的叫,你是知道的吧?”
梁琪點點頭。
采荷的委屈轉化為憤憤:“今日剛當上廚子,就露出本來麵目了,一口一個采荷地使喚我,真讓人生氣。”
梁琪皺起眉:“他竟如此囂張。”
采荷狠狠地說:“真叫你猜對了,那王禮就是王司長的親侄子,叔侄倆沆瀣一氣,還把挑水的活兒扔給了我!”
梁琪知道采荷為何來這麼晚了,合著是在廚司挑水,被王家叔侄倆當丫鬟使喚呢。
這姑娘,被針對也是因為幫自己刺王司長那兩句話,饒是這樣,剛挑完水還想著來幫自己洗碗。
她心疼地問:“挑完了嗎?我去幫你。”
智能廚房有的是自來水,放一晚上能把郭家後院給淹了。
“挑完了挑完了。”采荷忙說,“就是那王司長和王禮太可惡,比先前那馬婆子有過之無不及,咱們就這麼被他們欺負下去嗎?”
那必然不能,梁琪在洗碗的時候都想好了,語氣鄭重地說:“采荷,我要當鐺頭兒。”
這話說得大,采荷卻先是不管不顧地欣喜了下,她在李府時就覺得梁琪有當鐺頭兒的資格,在於府更加確信了這一點,憑什麼要把機會拱手讓給那姓王的?
欣喜完了,才問:“你想怎麼做?”
梁琪申請堅定:“去找呂把頭兒。”
“啊?”
采荷愣了下,呂把頭兒可是正在打壓梁琪啊,怎麼可能會許諾鐺頭兒之味。
梁琪斂容說道:“我算看清楚了,這些人個個唯利是圖,隻要給他們好處,敵人也是能被利用的。”
采荷懂了,既然現在王司長和呂把頭兒都要打壓她們,那不如直接給權利最高的人利益,和呂把頭兒成為一路人,王司長和王禮必然不敢再針對她們。
她眼裡閃著即緊張又興奮的光芒:“你已經有主意了是不是?”
梁琪點頭:“明日我就去尋呂把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