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調台盤司(1 / 1)

四司六局的總把頭兒叫呂成良,人稱呂把頭兒。

汴京城中人人知曉的四司六局便是他一手創辦。

如今汴京城中有不少家四司六局,隻有他這一家起源最早、規模也最大,算是除皇家司局外,民間規模最大的一家。

汴京城中其他的司局,要麼規模太小,乾脆湊不齊四個司、六個局,三司兩局也能開張,服務自然沒有呂把頭兒家的上佳;要麼是達官貴人府中自行養起來的司局,論專業程度,更加也不如經驗十足的呂把頭兒家。

因此這呂把頭兒,在汴京城可是響當當的人物。

張鐺頭兒怎麼會跟呂把頭兒鬨起來了?

“定是因為加菜那二百四十錢。”采荷情急地說。

她們兩個備菜丫頭,從個人感情上來說還是更偏向張鐺頭兒。

這位掌勺大廚雖是廚房裡的一把手,卻從未為難過她們,把她們當小輩侄女看,對其他兩位廚子也很友好,他們也願意親切地稱呼他一聲張叔。

現在張叔出事,她們的心也跟著懸起來了。

“走,去瞧瞧。”梁琪說。

兩人急忙穿好衣衫,推門而出。

已是傍晚,夕陽映照得人臉皆是有些發紅,喧嘩聲是從後院角門處傳來的。

好在郭宅的賓客已經散去,後院的鬨劇也沒叫主家知曉。

梁琪兩人匆匆趕去時,就見張鐺頭兒和呂把頭兒正對峙著,前者臉都氣得漲紅了,後者則是麵色陰沉,一言不發。

“怎麼回事?”周圍聚集了不少白席人,梁琪低聲問相熟的火夫。

那火夫到得早,王司長說要加菜時他剛好在廚房燒火,故而知道來龍去脈。

便說:“鐺頭兒一直沒等到王司長送錢來,傍晚時便親自去找王司長討錢,誰知道王司長竟說是總把頭兒不讓給,讓不管有何事,皆去找把頭兒問詢就是。”

四司六局的規定也是一早定下的,張鐺頭兒明明受累加做了那麼多菜,卻四處討要不到工錢,放在誰身上能不生氣?

假使換做一個曲意逢迎之人,就當這錢孝敬把頭兒了,花錢保平安,順便巴結一下上司,可偏偏張鐺頭兒是個性子剛烈的人,當即就去找把頭兒討說法。

梁琪又問:“那把頭兒為何不給呢?”

從前沒出過這樣的事啊,區區二百多錢,對把頭兒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

火夫搖頭:“那就不得而知了,許是鐺頭兒大庭廣眾下討錢,傷了把頭兒的顏麵吧。”

那邊,張鐺頭兒已經徹底失去耐心:“呂把頭兒,你今兒就說句實話,為何扣著我的錢不給?”

呂把頭兒依舊是輕飄飄的語氣:“我扣著你的錢?尚未到發工錢的時候,何來扣著你的錢不給?”

這是不承認加菜了。

張鐺頭兒看向王司長,王司長卻把臉轉向呂把頭兒,躬身說:“廚司今日並無加菜。”

好啊,串通起來了。

張鐺頭兒覺得周圍人看自己像看無理取鬨的瘋子,脖子都漲紅了,有理也成了沒理:“好,好一個四司六局,是我白長一雙眼,竟沒看清是個臟鼠窩!”

加菜的事當時廚房裡的人都知曉,梁琪、采荷、王禮,還有一個燒火的火夫。

隻是這當口上沒人敢站出來替鐺頭兒作證,得罪總把頭兒,這四司六局還待得下去?

梁琪猶豫再三,覺得手心都冒汗了,她雖然有自己的小生意,可到底連間鋪子都沒有,可司局才是正兒八經的行當,萬萬丟不得。

但也不能當個睜眼說瞎話的人。

打定主意,她邁出一步,聲音清脆道:“廚司今日明明加了十二道菜。”

眾人一愣,連忙去尋這聲音的主人,把頭兒和司長的威壓下,誰還敢站出來作證?

張鐺頭兒猛的看過去,竟是梁琪,纖瘦弱小的丫頭,此刻竟讓他乍然紅了眼眶。

呂把頭兒問:“你在瞎說什麼?”

平淡的聲音,卻讓人聽出了威脅的意味。

不過是個備菜丫頭而已,順手就能料理。

張鐺頭兒喝了聲:“閉嘴,這裡沒你說話的份兒。”

梁琪還想說什麼,卻被采荷一把拉住,把頭兒連掌勺大廚都能打壓,要處置小小備菜丫頭可太容易了。

張鐺頭兒深深舒出一口氣:“呂把頭兒手下人才濟濟,我也上了年紀,這就退位讓賢。”

在場的人皆是吃了一驚,張鐺頭兒竟是要離開四司六局。

呂把頭兒竟也沒有絲毫挽留:“既然如此,就全了你的心願。”

事情到了這個程度,張鐺頭兒反而如釋重負起來,最後說一句:“廚司的鐺頭兒之位是重中之重,望把頭兒一定要提拔廚藝過關之人,否則,想想司局的名聲吧。”

說完,便大步走出人群,回廚房收拾自己的行禮去了。

梁琪走進廚房時,看到張鐺頭兒一個人在收拾廚具,身影有些孤單和落寞。

她想叫張鐺頭兒的,想到今日的變故,又改了口:“張叔,你就這麼離開司局了?其實為了兩百文,大可不必。”

“不是為了兩百錢。”張鐺頭兒大名張德發,苦笑一聲,“都怪我神經大條,沒想明白原委,那呂把頭兒本身就是要趕我走的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梁琪都被說暈了,“您和呂把頭兒是何時結的怨?”

張德發便細細說了。

原來兩人的矛盾在好些時日前就埋下了。

當時於府的宴席剛剛結束,呂把頭兒狠賺了一筆,張鐺頭兒也拿了不少工錢,自然要給家中的妻兒買物件。

呂把頭兒的夫人一早看中了珍樓裡一支赤金琺琅彩的妝奩。

隻是那妝奩中的簪子尚有瑕疵,夥計說要請金匠修繕一番。

誰知等修繕好,呂夫人再去買時,那簪子已經被人買走了,買主正是張德發的夫人。

“內子買妝奩是為小女攢嫁妝,也是事後才從旁的夫人那裡得知,那首飾是呂夫人一早看上的。”

梁琪覺得事情耳熟,想起前兩日自己去珍樓,三樓不是就有一位呂夫人在攪鬨不休?

現在想來,正是呂那頭兒的夫人,當時她還說呂夫人既然沒交定錢,那妝奩合該自由買賣。

張德發歎了口氣:“內子心細周全,知道我在呂把頭兒的手下討生活,本意是想將簪子退回去的,可一來小女喜歡得緊,二來也是我粗枝大葉,覺得呂夫人應該不會計較至此,便駁了內子的想法。”

梁子就是這麼結下的,為了一套首飾。

真不知道該誇呂把頭兒對夫人言聽計從,還是說他對四司六局兒戲。

張叔多好的鐺頭兒啊,失了他,廚司一時去哪找得力的鐺頭兒?

難不成那王禮還真有資格當上鐺頭兒?

張德發收好了自己的廚具,裝進包袱皮中背在身後:“昨日內子帶著小女去城東郊遊,在官道上遇見一馬車故意擋路,便是呂夫人的馬車,她便知呂夫人是個心胸狹隘的。”

他自嘲一笑:“我這人隻會做飯,腦子不好使,一開始被扣下工錢時還沒鬨明白是怎麼回事,剛才在角門,突然想清楚原委了,不就是公報私仇嗎?老子不在這受這窩囊氣了。”

梁琪點頭:“這樣也好,免得受氣,隻是張叔乃家門頂梁柱,可想好去何處謀生了嗎?”

“尚未。”張德發搖搖頭,旋即樂觀道,“本鐺頭兒一身本事,何愁找不到謀生的活計。”

梁琪笑說:“正是。”

“倒是你。”張德發擔憂地說,“方才為我仗義執言得罪了人,可要小心。”

“謝張叔提醒。”梁琪點點頭,“您最後那句話,也是在為我謀劃吧。”

最後那句莫要讓鐺頭兒一職,敗壞了四司六局的名聲,的確是張德發為梁琪找補的。

在他看來,梁琪有多年的備菜手藝,前段時間在李府和於府也嶄露了廚藝天賦,實在是個極好的苗子,不該一直處在備菜丫頭的位置上。

“隻是我這將走之人,說的話未必管用。”

他真後悔沒早早提拔梁琪到廚子的位置上。

梁琪也爽朗地笑了笑:“無妨,是金子早晚會發光,哪怕汴京城金碧輝煌。”

“是這個理兒。”

張德發笑了笑,最後看了眼熟悉的廚房和灶台,轉身離去。

廚房重又安靜下來,那兩瓶槐花蜜尚在台案上放著。

翌日,郭家的宴席繼續。

白席人仍然緊張忙碌地各司其職,好似走了一個鐺頭兒,沒有任何不一樣。

廚房裡仍舊是三個備菜人的身影,相比於昨日的言笑晏晏,今日的氣氛有些沉悶,除了備菜交流,幾乎沒有俏皮話。

菜快備完時,廚司剩餘的兩個廚子來烹飪了,沒了鐺頭人支使活計,顯得多少有些手忙腳亂。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王司長也來了。

一來,先是掃視廚子的活兒乾得如何,他雖嘴上沒說,卻下意識皺了下眉,廚房乍然沒了領頭羊,還真是有些散亂。

他對兩個廚子說:“你們也都是司局好些年的老人兒了,單從廚藝上講,不比張鐺頭兒差多少,無非就是缺乏曆練,現在本司給你們曆練的機會,給我挑起大梁來,切莫讓主家看出任何不同。”

那兩個廚子雖說跟了張德發好些年,不是名義師徒也學了不少東西,對於張德發的離開是有些兔死狗烹之感,可為了生計,不得不忍氣吞聲,在王司長麵前表決心。

王司長“動員”完廚子,又轉而看向三個備菜人,目光掃視一圈,最後落在王禮身上。

指著他說:“你先頂了廚子的職位。”

梁琪微微抬眼,果不其然,把頭兒剛處置了張鐺頭兒,王禮就上位了。

她尋思著,呂把頭兒應該不至於要賣給王司長麵子,王禮多半是王司長聽到風聲後,才起的心思。

中層領導揣摩高層領導的意圖後,趁機撈取自己的利益,這套路太常見了。

采荷幾乎下意識反駁:“憑什麼?即便是提拔廚子,也該是梁琪。”

她對上王司長冷峻的雙眼,下意識瑟縮了下肩膀,竟沒有退縮,繼而壯著膽子說:“在李府時,梁琪就因為調製的棗泥餡兒獲主家賞,更因一道五穀漁粉為廚司解了危機,在於府更是得到老相公的親自傳喚,這些司長不是不知道。”

虧得在李府時她拿了賞錢,還覺得這王司長是好人。

不過是因為梁琪幫他度過了難關,現在到了利益麵前,“好人”就醜態畢露了。

這回換做梁琪拉住采荷,張德發不願意拖累她,同理,她也不想連累采荷。

王司長冷笑一聲:“梁琪嘛,呂把頭兒親自交代了,對這丫頭有額外的安排。”

梁琪聽到呂把頭兒就心知不好,方才在角門處替張叔辯駁的那句,還是被把頭兒記恨上了。

果不其然,王司長說:“台盤司近日總說缺人手,梁小娘子既然忙完了備菜的活兒,就暫且借給台盤司調用吧。”

四司六局中,各司局之間相互調用人手的事也不是沒有過。

例如帳設司晨起時最忙,卻恰恰是台盤司最清閒的時候,帳設司便經常向台盤司借用人手,到了傍晚又到了台盤司忙碌的時候,就反過來借用帳設司的人來幫忙。

正因為有這種先例,所以把頭兒和司長才有恃無恐地把梁琪借調給台盤司,說白了就是要整治她的多嘴,給小丫頭個教訓。

梁琪心裡雖有氣,卻仍選擇接受。

她不是張德發那種性子,受了窩囊氣會選擇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

她心眼小,在哪受了氣,即便是要離開,也要在那使勁啃人家一口再離開。

不就是去台盤司刷碗嗎?全扔進洗碗機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