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木花(1 / 1)

舊宋門旁有條巷子,巷子中有戶姚姓木匠。

梁琪透過敞開的院門往裡望,院中是典型的木匠人家才有的模樣。

西牆堆放著木材木料,有鋸好的木板,也有原木,東牆處則是做好的成品木具,大到床、櫃,桌椅,小到鍋鏟、擀麵杖。

有精致如屏風、雕花窗,也有粗糙的農具和木車。

有已經上漆的成品,也有正在晾曬除水份的半成品。

院中傳來??的敲擊聲,是一位精瘦的匠人正在做木工活計,腳底下是滿地的木屑木花。

那匠人眼瞅著有五十歲了,兩鬢微白,約莫長年做工的緣故,臉和脖子上的皮膚黝黑。

梁琪敲了敲院門,在得到“請來”的應答後走進院中,行了個叉手禮:“姚木匠,您做的物件可真多。”

姚木匠手裡有活,微微點頭算是招呼,問道:“小娘子想打什麼?家具還是廚具?”

“不是家具、亦不是廚具,更不是農具。”梁琪笑了笑,語出驚人,“我想打羊肉卷。”

姚木匠抬起頭露出怪異的神色。

他覺得這小娘子是來砸場子的,沒好氣道:“賣羊肉卷你去肉鋪,再不濟就去於相公府上,來老頭子我這做什麼?”

梁琪開了個玩笑兒,也算是真話,可聽到對方竟然說出去於府買羊肉卷的話,又詫異地問:“連您都知道於府的羊羹?”

姚木匠再次沒好氣地說:“晨起去河市買肉,賣肉那屠戶攤子前客人竟比往日多不少,都是聽說那於府的羊羹後,買羊肉自己嘗試的,害得我多等了半個時辰,我能不知道?”

梁琪笑說:“難怪您生氣。”

“所以你這小娘子買肉不去找肉鋪,來我這木匠院子裡做什麼?”

“我就是賣羊肉卷的。”梁琪說,“聽說您的技藝是城中一絕,我想請您用木頭刨出羊肉卷的形狀來,做成一盤假肉,放在人多的地方給客人展示用。”

姚木匠:“……”

如今廚子行當做生意都到這個地步了嗎?

梁琪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後世的餐飲行業不常常做假菜道具嗎?似乎是用泡沫做成,刷上顏色,成了一道形色俱全的“佳肴”。

即能直觀的吸引顧客,又能保持“新鮮”。

她也是這麼想的,光在州橋上立一招幌固然能吸引部分客人,可客人哪知道孟記食鋪的羊肉卷長什麼樣?能否和樊樓大廚的手藝相比?

倒是也能削一盤貨真價實的羊肉卷擺在州橋,可這天兒越發熱,冰在室外都存不了多久,更彆提肉卷了。

要不了一個時辰,就全塌下來,成為一團了。

即是隻要其形,不如做一盤假的。

梁琪幾乎瞬間想到木匠的刨木花,相傳手藝高超的木匠能把木頭刨的像紙一樣薄。

就和削凍羊肉一個道理,動作緩慢地刨出來木片是直的,快速削出來的木片和羊肉卷一樣,是卷成卷兒的。

她試著問:“您能做得出來嗎?”

姚翁直覺拒絕:“能做,不做。”

“為何?”

“耽誤事。”姚翁擺擺手,“我做床榻,包工包料,做一張的工錢是兩百多文,刨木花你說我怎麼收工錢?按木料收錢豈不是虧到姥姥家了?”

梁琪笑說:“那不還有手工錢嘛。”

姚木匠依舊搖頭:“不願費那閒功夫。”

梁琪在旁邊好說歹說都沒用,姚木匠是靠手藝吃飯的,靠手藝吃飯的人都有個特性,就是脾氣倔。

萬事不求人,可不脾氣倔嗎?

梁琪無奈,都要放棄了,忽然聽姚木匠喃喃說:“現在的小娘子做生意就是瞎搞,想要羊肉卷,找於府那廚娘不就好了。”

梁琪都打算離開木匠家了,聽到這話隨口回了一句:“哦,我就是於府那廚娘,這不是木頭‘肉卷’更適合展示嗎?”

“你等會兒。”姚木匠聞言突然頓了下,“你說削出比樊樓大廚還要薄的羊肉卷的廚子,是你?”

梁琪點點頭:“是啊。”

姚木匠再三確認:“小娘子可莫要騙人。”

梁琪苦笑:“妾身騙人有什麼好處?”

姚木匠神情突然多了幾分嚴肅……或者說多了幾分敬重:“我可以幫你削木卷。”

梁琪都驚呆了,方才費了多少口舌,對方都不鬆口,現在得知自己是於府做羊羹的廚娘,突然就願意做啦?

“多、多少錢?”

“不要錢。”

不僅願意做,還免費??

“為什麼啊?”梁琪人都傻了。

姚木匠挑來一根上好的木材,表麵光滑,一看密度就很大,不打油就已經油光發亮。

他低著頭打磨了一會兒,才囔囔地說:“不為彆的,為著你的手藝好。”

梁琪聽得懵懵懂懂,這大約就是手藝人之間的惺惺相惜?

姚木匠又去拿木刨子,大師傅的工具還真不少,木刨子足足有五六隻,擺在架子上像一隻隻蟾蜍。

他一邊挑刨子,一邊語氣平淡地說:“樊樓的大廚,是我師兄。”

梁琪猛的聽到這樣的話,嘴巴吃驚地張著:“您,您是木匠,他是廚子,竟師出同門?”

姚木匠選了一隻看起來比較老舊的刨子,把手瞧起來撫摸得鋥亮,應是用的十分順手:“我原就是學廚的,因刀工沒比得過師兄,便沒學到師父的真傳,一氣之下轉而做了木匠,我師兄他學有所成,如今正是樊樓的鐺頭兒。”

梁琪懂了,輕聲說:“那您也很厲害,雖說刀工差了師兄半分,轉做木匠也做到了全城第一。”

“也是。”姚木匠難得笑了下,挽起袖子,把木刨子輕輕放在木料上,“那就請小娘子瞧好了。”

他雙手握住刨子的木柄,輕輕推出去,木刨子的另一頭便吐出一片輕飄飄的木片,等推到頭,一片完整的木片也就出來了。

梁琪接過來左看右看,驚喜地說:“這刨子如此笨重,削出來的木片卻如此輕盈,能透出人影,竟真和羊肉卷的厚度一樣!”

姚木匠雖沒說話,心裡卻因梁琪的話讚歎一聲,這是他能削出的最薄的木片了,若小娘子的羊肉卷也能削這麼薄,的確技藝精湛。

他二話沒說,操縱著刨子又動作麻利地削了幾下,因為削得快,所以木片呈現自然卷曲的形狀,和羊肉卷就差顏色不一樣。

木卷紛紛掉落出來,梁琪開心地去撿,力道十分輕,生怕捏壞了這精致之物。

足足撿了一整盤,她雀躍著說:“夠了夠了,姚叔,足夠了。”

姚木匠便停下來,回屋取了幾小甕油漆,紅的白的,在木淺子上調製出最像羊肉卷的顏色,而後拿刷子細心地刷在每個木卷子上。

技藝精湛的木匠能在家具便麵刷出木紋,把拚接的木料刷得跟原木似的,紋路自然如百年老木,外行人半點都分辨不出。

姚木匠便是有這個手藝,把木卷子刷得仿佛真的羊肉卷。

等油漆一乾,梁琪看著那一隻隻的“羊肉卷”,仿佛能問道羊肉的奶香味。

姚木匠又取一隻打磨過的木盤,把木卷子仔細地擺放在盤中,擺好後活像一盤新鮮的羊肉卷。

他用少量的透明樹膠把這些木卷固定在盤中,如此,一盤活靈活現的“羊肉卷”就做好了。

最後瀟灑收手,深藏功與名。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話一點都不假。”梁琪忍不住嘖嘖稱奇,“這麼好的手藝不給工錢真不好意思,姚叔,您開個價吧。”

姚木匠還是搖頭:“你若執意給錢,不如我吃頓羊羹,讓老頭子也見識比師兄削得還薄的羊肉卷。”

梁琪一口答應下來:“姚叔即可就能隨我去城南家中,我親手做與姚叔。”

姚木匠擺擺手:“今日不得空,活兒多。”

“那就改日。”梁琪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寫下兩個地址,一個是城南桃源巷的家中,另一個是孟記食鋪,“若我不在家中,姚叔便到這食鋪中去,我自與食鋪的老板娘交代清楚。”

出了木匠家的院子,梁琪又匆忙趕回州橋,把招幌和“羊肉卷”交給香娘子。

香娘子先看到那盤“羊肉”,詫異地問:“你怎麼還帶了盤羊肉,嗬,這羊肉剛從冰窖裡拿出來吧?真輕薄啊!咦?怎的這麼輕?”

梁琪笑說;“你再仔細看看呢。”

香娘子這才發現端倪,詫異地說:“竟是木頭做的?”

梁琪點點頭:“舊宋門姚木匠的手藝就是好,用木頭就能和羊肉卷做得一模一樣。”

香娘子的詫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是說,你賣的羊肉卷,就長這樣啊?”

“是啊。”梁琪指著招幌上的字,“於府同款嘛。”

香娘子卻突然激動起來:“當真是於府同款的話,梁小娘子,先給我留兩斤肉卷,得空便去拿。”

梁琪哭笑不得:“好嘞。”

有了州橋上的招幌和木製“羊肉卷”,孟記食鋪裡來賣速凍羊肉卷的客人絡繹不絕。

孟二娘鋪子裡的活計都不夠用了,親自下手為客人稱羊肉。

一邊銅錢收的盆滿缽滿,一邊忍不住地讚歎梁小娘子:“真是個賺錢的鬼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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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琪親手布置了一台自動運轉的賺錢機器,就當起了“甩手掌櫃”。

按照四司六局定下的時間,她得去城北郭員外家集合。

據說郭家的壽宴要辦三日,前兩日都是預熱,第三日才是老爺子正兒八經的壽辰。

要不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呢,連生辰都連過三日。

梁琪和到了郭家後,見到了廚司新來的備菜人——一個挺話癆的、年輕的……男的。

梁琪尋思,這總不能叫備菜丫頭了,叫什麼呢,備菜小夥兒?